孟繁华评赵本夫的最新长篇《荒漠里有一条鱼》
作家 赵本夫
《荒漠里有一条鱼》是赵本夫新近创作的长篇小说。与赵本夫过去创作的《刀客和女人》《混沌世界》《黑蚂蚁蓝眼睛》《天地月亮地》《无土时代》《天漏邑》等长篇小说大不相同。这些长篇小说大多是以现实主义作为主要方法创作,它们大体有一以贯之的情节和人物。《无土时代》《天漏邑》虽然有一些新的文学元素,但也只是辅助性的手段。这些作品构成了赵本夫绚丽多彩的文学世界,奠定了他在当下文坛的独特地位。
纵观赵本夫的小说创作,在读者中影响很大的还是短篇小说《天下无贼》,这当然与小说改编成电影有关系。《天下无贼》是好小说,首先是小说题目精彩,“天下无贼”,这是小说主要人物傻根的异想天开。傻根二十一岁时,一个青年媳妇在街边给孩子哺乳,他看得春心萌动,于是带着打工挣下的钱准备回老家盖房子娶媳妇,而且执意带着六万现金上了路。如果按照同伴的提醒通过邮局汇家里,邮资就得六百元,傻根不想花这个“冤枉钱”。在小说结构上,傻根的“傻”构建了一个“天下无贼”的童话世界。男贼王薄和女贼王丽是一对扒手,也是一对亡命天涯的恋人。两人在富人那里连骗带威胁抢走了男主人的宝马车,然后千里迢迢到西部将车倒手卖掉。此时的王丽已经怀孕,不想再过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在回程的火车上,二人遇到了傻根。
王丽虽然是贼,也被傻根“天下无贼”的纯朴深深打动,她决定保护傻根和他包里的钱。在傻根下车买吃的时候,傻根的钱包被偷走,王丽机智地将钱包还给了傻根。傻根一声“姐,你真好”,深深地感动了王丽的“贼心”。王丽本来是要在北京停留的,但为了保护傻根,她买了卧铺票,一直送傻根回到河南老家。赵本夫说, “《天下无贼》探讨的是人灵魂的一种进化,呼唤的是一种美好的东西,作品的立意和走向才是值得关注的。” “生活太复杂,某一个瞬间就可能让一个人改变主意。《天下无贼》是一个近乎美好的童话,一个肥皂泡。”即便如此,小说对人性怀有善的理解和愿望,还是让人非常感动。小说就是要写现实稀缺的事物,甚至写现实不可能的事物。
新著《荒漠里有一条鱼》,从整体结构看,它是寓言、是传说。螃蟹、老扁、梅云游、独臂老八、梅三洞、梅子、七月等,都是小说的重要人物,但他们轮番登场,并不贯穿小说始终,叙述的跳跃性是小说最大的特点;但具体内容和细节,又多与真实生活息息相关。这是一部经过本土化重新装置的现代小说。在小说的形式革命已经终结的时代,赵本夫以逆向的方式完成了他的这部小说。作为一个成熟的老作家,他的这一选择显然是有意为之。
小说起始于母亲的讲述:母亲告诉我,那是一条真实的鲤鱼,大得吓死人。黄河决口后,它搁浅在城北一片沼泽里。发现它时,已是遍体鳞伤,只在腮边含一团泥浆,它不仅顽强地活着,身上剩下的鱼鳞依然金光闪闪……那片沼泽就在母亲的村子附近,母亲说,很多年后,还有人在那里捡到过一片碗口大的鱼鳞……那条鱼曾是我少年时代最难忘也最感动的记忆。
这是小说的题记。作家要“谨以此作献给那条不死的鱼!”“荒漠里的一条鱼”,是一场黄河决口大洪水后遗留下来的一条鱼,是荒漠里一条不死的鱼。这一修辞显然是一种象征,是一个隐喻。荒漠里不死的鱼王,是一个族群的坚忍不拔、不屈不挠、不可战胜的伟大精神,是抗争、是求生,是站立于天地间的生命的伟力。
洪荒是远古神话的原型之一。关于大洪荒的记载:《山海经·海内篇》:“洪水滔天,鲧窃息壤以湮洪水。”《孟子·滕文公》记载:“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水逆行,泛滥于中国。”
《荒漠里的一条鱼》的大洪荒,是“清咸丰五年六月十八日”发生的黄河大绝口,这一天的黎明前:老八夫妻迷迷糊糊刚要睡去,黑夜里突然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一声巨响,犹如天崩地裂!老八猛然惊醒,开始,他以为有人撞门,但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意识到,是大河又一次崩堤!洪水如山一样压过来,瞬间碾过草屋,呼啸而去。
黄河大决堤在几十字的描述中惊天裂地,一切都成为过去,一切都将重新开始。这是小说模糊的背景。传说中的鱼王成为鱼王庄的图腾或宗教。口口相传和不断的叙事,鱼王庙的神奇几乎无所不能有求必应。它的传奇性逐渐演变为真实性,不仅成为鱼王庄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早已声名远播到十里八村甚至济南、开封、徐州等大都市。于是,鱼王庙的香火越来越旺盛。这当然是黄泛区流民的精神和心理寄托。洪荒过后文明要重建,在精神层面是对鱼王的膜拜,在现实层面则是对生命的崇拜。这个崇拜超越了男欢女爱,那是对人的原始生命力的赞美,是对人的原始野性的高颂。无论男性女性,对异性由衷的热爱和欲望,如喷薄的日出,一直照耀和躁动在小说的每一个角落。但是,这里的男女性爱,毫无淫邪之气,男人威武雄壮器宇轩昂,女人缠绵悱恻缱绻多情。为了繁衍子孙,为了人丁兴旺,男人女人相互吸引。对生命伟力的赞颂,是赵本夫小说一以贯之的气息和气质,但在《荒漠里有一条鱼》中,这声势格外雄壮浩大。因此,小说是对一个族群生生不息顽强坚韧生命的颂歌。
小说对生命伟力的赞颂,不止体现在族群的繁衍生息,更体现在这些人物敢于冒险、敢于绝处逢生的胆量和气度。梅云游是小说的主要人物之一。这是一个有格局、有气象的人物。他不仅改变了梅家南北大药房的经营方式,挽狂澜于既倒,将生意越做越大;且处乱不惊,有勇有谋地化解了土匪的“绑票”阴谋;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要欣赏撒哈拉沙漠腹地的风光。黑人导游的潜逃,随从和翻译的死去,梅云游几乎九死一生。即便在最危险的时刻,也绝不放弃生的希望,他最终得救了。返乡的梅云游不再四方云游,他耗巨资买下了黄河故道七千多亩、实际有万余亩的荒滩。他要在这里植树,要将荒滩变良田。于是,植树和对荒滩树林的守护,成为小说具有内在结构意义的情节。无论是老扁还是鱼王庄的男女老幼,植树和护林守林,成为他们不能换取的,甚至与生命一样有同等价值的事物。小说中的许多情节都与河滩的树林有关,从日寇为了煤矿的伐树,到“大炼钢铁”和“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伐树。鱼王庄的风吹草动几乎都与河滩的植树、伐树有关。
另一个主要人物老扁是个“弃儿”,是凤城大财主梅云游的儿子梅三洞一次出诊路上捡回来的。成人后的老扁是一个能“拿事儿”,有“担当”的人物。为了保留河滩三十万棵树木,他不惜代价。河滩树木在鱼王庄、在老扁等心中不可替代,对河滩树木的守护,是对一种精神和价值的守护,对人类文明的重建和守护,对人类基本价值的维护,读来感人至深。比如“泥鳅”,这是一个及其典型的人物。当老扁被选为村长时,只有泥鳅反对。在泥鳅看来,过去所有的事都是他牵的头。但是有人当即便说“你过去牵头,领着大伙磨洋工,能干成事吗?”“你把梅家的东西都祸害了,吃里扒外,你能牵头吗”“你流里流气,只知调戏女人,心事全不在栽树上,你不能当村长”。对价值守护是一个尺度,但对人物性格复杂性的塑造,又表达了作家对小说难度的挑战。比如泥鳅,日常生活中绝不是一个“正面”人物,但他确实又有胆量杀死了三个鬼子;老扁为了保护滩头树林,不惜奉献新婚妻子;梅云游可以散尽家财发起栽树改造荒原,但他几乎阅尽人间春色,乐于寻花问柳;人物性格的极端分裂,虽然为人物评价带来了极大的难度,但无疑又极大地强化了小说的文学性,强化了作品对人性复杂性的深刻认识。
作家 赵本夫
对超自然力量的书写,使小说充满了传奇性和魔幻性。当日寇龟田决定伐树,鱼王庄村民奋起反抗时,一群野牛犹如天降,横冲直撞助阵杀敌,日伪军死伤无数;另一方面,那神奇的鱼王庙求子应验的故事,在传说中的超验性后来终被揭开谜底,原来是“斧子”和“斧子的儿子”,与求子的女性发生关系,使她们怀孕的。这虚虚实实的故事,既在云端也在人间。当然,小说也存在需要讨论的问题,比如独臂老八和大黑牛的故事,这也是具有魔幻色彩的段落,但在小说中老八与大黑牛的相遇一直到分别,无论是对话还是相处过程,都处理得太实了。如果说突如其来的野牛助阵是神来之笔的话,这个段落则相貌平平缺少光彩。
尤其值得提及的,是小说对女性的书写。如前所述,这是一部蓬勃浩大的生命颂歌,如果没有女性的存在,男性那张扬的原始生命力是无从表达,“荒漠里的一条鱼”只能坐以待毙。小说中杨八姐勃发的情欲,梅子冷艳逼人拒人千里的姿态,草儿的单纯和决绝,七月的丰饶和英姿等,都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有了这些女性,这条鱼便如潜龙在渊一怒冲天,鱼王庄的老少爷们的雄风,正是这些女性赋予的。百年来的鱼王庄经历了无数的苦难甚至绝望,但鱼王庄那蓬勃雄性的生命活力,终于劫波度尽苦尽甘来。在当下小说场域中,赵本夫的《荒漠里有一条鱼》带来了雄性的昂扬和粗粝之风,它犹如烈马长啸,雄狮怒吼,让我们习以为常不温不火的阅读为之一振。仅此一点,这部小说就卓然不群,它值得我们认真阅读和讨论。
作者:孟繁华
图片:搜狐、荔枝新闻,豆瓣
编辑:陆纾文
责任编辑:王雪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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