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8年作为介护实习生赴日,
之后便在日本的托老所、养老院工作至今。
日常工作是:叫老人起床、喂药,
近两年,她开始在社交网络分享自己的工作心得,
有对日本养老行业的宏观政策分享,
也有自己作为一线介护的亲身经历和观察。
网友反馈十分踊跃,祝福之外,不乏恶意:
中国的老年人这么多,
刘思奇
一条联系到刘思奇,
与她详聊深入日本介护体系5年的所见所闻,
及面对网络敌意的反馈。
她说,与老为伴,有温情,也有伤痛,
中国目前的养老行业,
存在高达2000多万的专业护理员的缺口。
她希望继续深造,并在30岁回国,
责编:陈子文
“介护养老端屎端尿门槛低,日本人都不愿意做”——这句话自从我选择了日本介护,就一直在听到。2022年,是我在日本从事介护,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养老护理员的第四年。这5年,我在四国爱媛县松山市的一个短托机构担任护理,最忙的时候,要同时照顾10位老人。每位老人都有自己单独的房间,一按铃,就要去查看他们需要什么,并给到对应的支援。介护的日常工作,包括早起叫老人起床、铺床、分饭、带他们做游戏,服务对象不分男女,哪怕是洗澡、换尿布。我是2018年作为介护研修生来到日本,是日本开放养老人才劳务引进最早的一批。
思奇的工作日常
和我同一批赴日的介护共有7人,我和另外一个女孩子是本科学历,其他5个人是护理专科学校的。大家出来的想法不一,有的想找机会在日本申请永居,有的就是出国来赚钱。在日本养老院做护工,比如在东京,扣除各项开支(包括住宿费)后的净收入,月薪可以达到税后折合人民币1万块起步,对很多人来说,是一笔不错的收入。我在长春下面的榆树市出生长大,在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爸妈极力主张我选择幼师,觉得很适合女孩子,毕业之后在老家找个月薪3000块的工作,然后结婚生娃,这样就很圆满。我很抗拒那样一眼看到底的人生,非要按照自己的想法,选了一个看起来是“做好人好事”的工作:社会工作专业的福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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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介护福祉士考试大厅看到了长城的照片,思奇开心跑去合影
入学以后,才发现学校紧跟国际形势,把教学重点从社会工作转成了学习日本养老,还有去日本机构的交流和实习机会,我是这个专业的第三届学生。大学四年,就是在系统学习日本养老。大学期间我算如鱼得水,没想到一向学渣体质的我,居然开始走起了学霸路线。学校开设那些介绍日本养老做法的课程,我真是很佩服,特别兴趣。开设的课程里,康乐活动设计和老年保健操设计,还有分析具体案例我都是比较擅长的。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去了日本的养老机构实习。在毕业那年,凑巧碰到了日本开放介护人才的研修机会,于是,就顺理成章的,我就来日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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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面临巨大的老人照顾压力。据估计,到2050年,日本高龄化(65岁及以上)人口将占总人口的38%,一位老人将只有1.2位年龄在20岁-64岁的劳动人口来支持。来源:日本介护福祉士养成设施协会尽管日本有着成熟完善的养老体系,但是由于持续高龄化和少子化,导致养老行业人才缺口很大。
尤其是2015年这一年,日本战后婴儿潮出生的650万人口,全部65岁,1/4的人口都是老年人了,而出生率却一直在下降。
日本厚生劳动省发出警告,2025年前,日本的介护人才缺口将达37.7万,一些行业协会甚至预测缺口将达到100万。
认识到这个问题的日本政府和各界,一直在尝试各种解决手段,如大力发展智能机器人,也对外国人开放介护工作签证、留学,引入介护人才。现在的介护来日本工作的政策更多了,比如可以申请特殊技能的工作签证,还可以来留学。
思奇参加介护福祉士考试现场
2014-2018年间,日本的介护福祉士留学生不断增加图源:日本介护福祉士养成设施协会
日本缺人,中国缺人才。在国内,对我们专业来说,找到专业对口、薪资待遇合适的工作,还是比较艰难的。我有个同学,毕业后在长春一家小规模的养老院工作,即便升到了院长,月薪也仅有3000块,很快他便离开了这个行业。另外一个在高端养老机构工作的同学,自从疫情开始,老人们纷纷回家,原本就入住率不高的机构雪上加霜,已经快半年没发工资了。但是未来中国养老市场,我是非常看好的,这也是我想来日本的原因,学好了这边的经验,以后回国服务。
在一条对清华大学教授、养老研究学者杨燕绥的采访中,她表示中国目前只有200万养老护理人员,而实际需求高达3000万。工资低,是限制专业养老护理员队伍发展的重要因素我在社交平台上开设了账号,分享自己的工作心得,还有护理考证、日语考试的经验分享。网友们的评论,很多都是很好、很可爱的祝福和鼓励,也有其他在日本福祉士的分享。但是也有喷子,他们会骂我:中国的老人这么多,你跑到日本去给日本老头老太太端屎端尿。我理解大家的情绪,但是不得不承认,日本养老在世界领先,虽然以后没法直接照搬到中国,但是身在其中,总能品出二三,留为己用的。其实我们的工作跟幼儿园老师很相似啊,每天带小孩,照顾他们大小便,喂水喂饭。可也没人会说,幼师这个工作真恶心,真脏。都是人,老人比小孩的待遇真的差了太多了。所以我可真怕变老,我怕我老了以后没有像我这样的人,逗我开心,喂我吃饭,给我擦屁屁。
我工作的养老设施,是一个包含长托和短托的入住型专业护理设施,总共分为两层。
认知症老人专区
三楼老人是严重的认知症患者的长托,虽然也有部分可以自理,但还是需要人时刻监护。
一个专门的认知症老人的共同生活住所,只能同时入住5~9人,平时会配置4~5名员工。服务比较周到、全面,所以很多老人在排队等着入住。进去后,老人可以一直住到离世。这类设施比较贵,一般费用约合人民币4800元/月。常规单间,图源:Earth Support
二楼的老人是短托,老人普遍状态较好,大多数是半自理老人,头脑也都清醒。
我主要在二楼的短托,如今这里住着33位老人,最多可以住60人,费用约合人民币500元/月。短托康乐设施,来源:Earth Support
短托主要提供老人短期入住,提供入浴、排泄、吃饭等生活服务和机能训练,以维持和改善身体和精神功能为目的。老人们最多可以申请在此连续住3个月,但是基本上住个一两天或者一个月、两个月就回家,短托多是为了帮家人减轻介护负担,或者家里临时有紧急情况,一时照护不过来。
短托设施内老人的一天
我们同事分为三班,根据老人活动作息不同,不同的班次有不同的侧重内容:比如早班的需要在6:30到岗,然后叫醒老人;白班的介护则需要带老人们游戏;晚班比较简单,就是值守。日本称养老为介护,不是咬文嚼字,这是源于如今日本养老的底层逻辑。它不是我们常规理解的养老,更像是以现代医学为基础的、针对老人的“治未病”,防患于未然,而不是简单的有病治病,或者找个地方让老人们待着、养着。相比于偏静态的照顾型,介护是以“自立支援”为核心,是“授人以渔”的养老支持,支持老年人独立自主的长期照护,这也很符合日本人不愿麻烦别人的性格。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日本养老设施便逐步从“照顾型介护”转型为“自立支援介护”和“预防重症化”,“生活支援”转型为“自立支援”。图为电影《比海更深》中独自生活的老人因而在我工作的养老机构中,对于这些能自理半自理的老人,是尽量采用综合的手段,从改善水分、饮食、排便、运动四个大的角度,延缓衰老的机能,预防加重。每天下午,老人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游戏时间,按照介护理论,游戏能让老人们保持脑部活跃。游戏内容每天不同,规模较小,每次参加人数在5~10人,比如打保龄球、 书法、插画、唱歌等。不过现实和理想也存在一定差距。下午的游戏时间,是我相对不那么喜欢的部分,一方面用日语顺畅做游戏还是太具挑战;另一方面,大部分的老人对游戏其实意兴阑珊。即便他们边打瞌睡边做,也是不能放任他们直接睡觉的,为了延缓认知症,必须让大家保持脑部活跃,着眼于长线而非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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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间照料设施,图源:Earth Support
此外,让老人们跟着安排作息非常重要,如果白天睡太多,晚上睡不着到处活动,对只有一个人值守的晚班,就是大型灾难现场。
我在值夜班的时候,碰到过行动不便的老人爬出房间的,有认知症和精神疾病的老人在走道里“游荡”的,大声说话吵醒大家的,还有一回,我巡夜一回头,发现有个奶奶在偷偷喝我杯子里的水。
类似我工作所在的短托或者长托养老机构,一直是日本社会的主流养老方式,大家对“老了要去养老院”是有着充分共识的。
2000年,日本政府开始着力建立完善的政府照护服务,将年轻人从照护老人的压力和离职状态中释放出来,由政府接管。
1)日本老人年满65岁,申请老年介护保险时,需提前进行“介护认定”。2)接下来由专门的介护支援工作人员与其沟通,制作一张介护计划书,选择利用什么样的设施以及利用次数。3)在介护服务过程中,还要不断接受介护等级评估,制定新的介护计划。4)无论老人和子女选择居家养老或是离家照护,不论自理能力如何,都可以得到介护体系的支持。其中主要包括上门服务和日间照料。▲
访问介护中的上门助浴服务,根据不同的介护等级,上门洗澡一次的费用最高约合人民币55元,目前在上海等一线城市已有类似的服务,上门服务的价格约450元/次。介护等级,从轻到重可分为需要支援(1~2级,晾晒被褥等普通家政类)和需要护理(1~5级,主要承担帮老年人洗澡、翻身等身体护理类服务)。图源:Earth Support ;价目表图源:LIFULL senior无论老人和子女选择居家养老或是离家照护,不论自理能力如何,都可以得到介护体系的支持。其中主要包括上门服务和日间照料。
此外,还有夜间对应型访问介护机构,主要为老人上门提供夜间服务(22点~次日6点)。
种类繁多的服务之外,老人们还可以申请住宅适老化改造,改造内容包括安装扶手、取消台阶、改装防滑地板、改装推拉门、设计便器的安置与更换等。思奇拍下在日本生活街区的日常
有些老人其实很可怜,一点帮助他们就很知足。像是每天下午分零食,我那些日本同事就是把零食放在老人们枕边就走。有位奶奶没力气吃饭,我不忍心,就帮忙喂好,再去做下一个工作。奶奶就眯瞪着眼睛一个劲地夸我,你长得真好看啊,你爸妈一定也很好看,才能生出来你这么好看的孩子。还有一天,一位老爷爷在手工课上,做了一个纸质的大钻戒送给我,我高兴了一整天。有时候,带大家做游戏,尽管老人们都没有兴趣,但还是会强打精神配合,等到游戏结束,他们就特别雀跃,跟我们学生时代,听到下课铃声一样一样的。女性介护们,也要帮助男性老人洗澡,有些爷爷会因为自己无能而很羞愧,这个时候,我们一般会轻柔安慰他说没关系,舒缓老人的情绪。有些人们慢慢就适应了,之前还碰到一个可爱的爷爷,脱完衣服,他害羞的自己捂住了自己,说这么多女生真的不好意思。
机构里走廊不到100米长,但我每天的微信步数都上万。陪伴老人,会让人觉得舒心,因为他们很多时候简单得像个孩子,但是也有不省心的,常常感到沮丧。
曾经有一位男性老人,每次我给他换尿布,他都会暴怒继而言语攻击我,大声斥问我“是不是吃大蒜,口这么臭。”还到处声张,让我难堪。
一开始以为是误会,久了发现他逢换尿布必发作,与其说他对我不满,不如说他对自己不满,还有失去自理能力的尴尬和痛苦。
数次以后,这件事传到了管理人员的耳中,我被立刻安排了休息,而那位老人则被安排离开,也被设施永久拉黑,再也不可以来这里利用。
养老院里,更是不缺死亡。一开始每每有人离世,我都要哭好久,现在慢慢好一些了,不会难过那么久了。
我工作的这所短托,老人基本上住进来一天两天,或者一个月两个月就回家,然后隔一段时间再来,大部分人都不喜欢养老院,想家——是几乎所有老人的心病。
黄昏傍晚,是老人想家的高峰期。认知症老人们会特别不安、躁动,他们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是就是想回家,就会演变为让我们很无奈的举动,每隔三五分钟就会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我家里人知道我来这里了吗?”
“我好像没关家里的灯,你能给我儿子打个电话吗?”
“我家里门没锁,我要回家看看,我家就在附近,我自己回去就行。”
有个奶奶说,我家就在附近,你陪我回去吧?但我们其实是不可以这样做的。
还有一个奶奶,知道我是外国人,就老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家啊?你妈妈应该很想你吧?其实她是想自己的儿子、孙子和重孙子,他们以前有来看过奶奶几次,小小的孩子在机构里面欢声笑语,为我们的工作也增添了一丝色彩。自从疫情开始,我们养老机构就禁止家属探视了,到现在,大概有两年半了。为了防止老人不小心走失,养老院的通往外面的门都是带着密码锁上的。这么多年,只有一个老太太例外,自从来了设施以后,基本不回房间。每天跟着我,我在食堂写记录,她就看着我写记录。我叠衣服收拾围裙,她就在旁边和我聊天。她说,她喜欢在养老院,这里很热闹,回了家只有她自己,孩子都在外地,她一个人太孤独了。这些能长期住在养老院的老人,长寿、有钱、却可怜,有孩子的老人,比没孩子的更可怜。
其实我们大家集体讨论过,最有挑战性的应该就是认知症患者,和头脑清醒但是暴躁又喜欢折腾职员的老人;最喜欢的设施大概就是:完完全全的自理老人,或是老人卧床没有自我意识的……这样可能活儿累,但是心里真轻松。我虽然立志以养老为事业,但是并不打算长居一线。一直背负老和死从而也变得暮气沉沉,或看惯生死变得麻木,都不是很好。未来,我希望可以在日本留学念研究生,目前我的目标专业是社会福祉专业,这个专业不仅仅只是照护老人,还有自闭儿童、问题青少年、边缘人群、残障人士。
我是家中独女,希望30岁能回国,开设福祉培训学校,或者去学校当老师,将日本养老的经验带给更多的人。
自从知道我做养老以后,亲戚们都会嚷嚷着说,以后开一个养老机构大家一起养老,不过我自己还是觉得居家养老最好,有自己熟悉的家,熟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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