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金庸与邓小平的唯一一次会面
2018年10月30日,金庸先生去世,引发社会各界人士的追思与怀念。
人们熟知的是他笔下所书写的侠骨柔肠与快意恩仇,却鲜知他心中“为国为民”的家国情怀。
《纵横》2013年曾发表过著名历史学者、《金庸传》作者傅国涌撰写的文章,披露了金庸与他极为敬重的中共领导人邓小平的唯一一次会面。
现将该文刊发于此,以示怀念。
▲邓小平与金庸
1981年7月18日上午,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福建厅接见查良镛(金庸)。
在中共领导人中,金庸最想见的就是邓。
“文革”时,邓小平被打倒,金庸与人创办并担任主编的《明报》的报道、评论和其他文章,常常流露出不平。
1977年7月6日,《明报》报道邓小平将复出的消息。1977年7月25日,邓复出不久,金庸称誉邓,“能干而刚强、坚韧的性格,当然是不会改的”。
金庸很钦佩邓的硬骨头,认为这样刚强不屈的性格,就像是他武侠小说中的英雄人物:“单是刚强,当然不够,……必须不顾自身的荣辱安危而坚持正确的主张,这才令人佩服。”
两人会面后,金庸当面对邓说:“我一直对你很是仰慕,今天能够见到你,很感荣幸。”
因为金庸迟到了几分钟,邓小平已在门口迎接金庸及其家人。
金庸随邓从大门走进大厅时,邓赞他的武侠小说:“好得很,我也很爱看,每天都看这么几页!”
他回答:“那没有什么价值,当作娱乐消遣吧!”
邓说:“讲中国人的英雄豪杰,好得很啊!”
邓的女儿邓楠告诉金庸:“我爸爸很喜欢看你的小说,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看几页。”
在金庸听来,邓在随后的谈话之中,也不乏英雄豪气。
邓说:“我右耳有点聋,请你坐在我左边。”
坐下之后,邓说:“对查先生,是知名已久了。《明报》时常有独特的见解,不过其中有一部分,是我们所不能同意的。”
金庸回答:“是。有些看法并不相同。”
那天金庸穿着西装,打着领带,邓只穿着白色的短袖夏威夷衫,对金庸说:“今年北京天气很热,你除了外衣吧。我是粗人,就穿这样的衣服见客。咱们不用拘礼。”
所以金庸把外衣脱下了。
谈起不久前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上的人事变动,金庸说:
邓副主席本来可以当主席,但你坚持自己不做,这样不重个人的名位的事,在中国历史上,以及世界历史上,都是十分罕有的。这令人十分敬佩。
邓回答:
名气嘛,已经有了,还要什么更多的名?一切要看得远些,看近了不好。
我身体还不错,没有什么病,但毕竟年纪大了,现在每天只能工作八小时,再长了就会疲倦。……
金庸说:“中国传统政治哲学,是盼望国家领导人‘清静无为’。共产党人当然不能‘无为’,要‘有为’。但领导人心境清静一些、工作清静一些,还是好的。”
邓回答:
领导人宁静和平,对国家有好处,对人民有好处。
邓小平接着说:
……我还想多为国家人民办点事……
现在和中国建立外交关系的国家有120多个,每年有许多国家的元首到中国访问,国家主席就要迎送、接待、设宴,这许多应酬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搞得多了就很累。
金庸说:
是的。许多年前,在"文革“时期,我写过几篇社评,希望周恩来总理节省精力,注重健康,例如施汉诺(西哈努克)到北京来,周总理总是去机场欢迎,举行宴会,敬酒,就不大必要。
金庸在1972年8月19日的社评《人民第一 外宾第二》中称:
周恩来已是70多岁的老人,虽然精力过人,但这样的消耗体力和精力,长期如此,总会支持不住的。……不应当让外国客人占去他太多的时间和精神。……
他就是自己休息娱乐,什么事都不做,也胜于日夜不休地接见外国客人。
邓在会谈中客气地问他:“查先生做新闻工作,接触到的人很多,大家对我们有什么意见?”
金庸坦言:
主要的意见是,希望目前的政策能长期推行,不要改变。
邓表示:“那是对的。国内人民的主要意见也是这样。”
谈话结束,邓对金庸说:“以后可以时常回来,到处去看看,最好每年来一次。”
又一直送到大厅外,站着又谈了一会儿。
金庸是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单独正式会见的第一位香港同胞,当晚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节目播放了这一消息,新华社、中国新闻社都作了报道,世界各地的新闻媒体也都报道了这件事,港澳报纸更是作为头条新闻进行报道,轰动一时。
金庸说:“邓小平说的话,我全部都赞成,发自内心地赞成。”
他根据记忆将那天的谈话整理成文,以《中共中央副主席邓小平的谈话记录》为题刊登在8月25日的《明报》及《明报月刊》9月号,《明报月刊》同期还发表了《中国之旅——查良镛先生访问记》。
记者问及金庸对邓的主张与政策有什么看法,他回答:
他重视实际,不相信教条,这应当是克服各种困难的关键。他的“白猫黑猫论”是众所周知的。
记者问:你认为邓小平目前所推行的政策,是解决中国各种问题的唯一道路吗?他回答:
这要从各种实际条件来看问题。
第一,我相信中国大陆上目前没有别的政治力量可以取代中共的领导地位。
第二,我相信中国在几十年内不可能实行西方式的民主,即使可能,也未必对国家人民有利。
第三,我个人赞成中国实行开明的社会主义,
总的来说,这比之香港式的完全放任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极度贫富不均,更加公平合理。
……我衷心盼望,依着目前这条道路走下去,……(中国终能)以中国人务实的方式,建设中国人自己的社会主义,使中国人民幸福而自由。
这是他与邓唯一的一次单独见面, 邓始终是他“真正崇拜的大英雄、大豪杰”。
1992年,他在伦敦对蒋一樵说,“邓小平……从来不是教条主义者,且一向具有中国人的实用态度。”
“邓小平的为人,甚谙人情世故。所谓人情,无非是中国社会中各样复杂的关系;世故,亦不外种种历史经验的总结。”
▲金庸手迹
1997年,邓去世,他回想当年邓微微含笑、成竹在胸的表情,禁不住泪水涔涔而下,心中充满了悲痛之情。
他说:“邓小平先生肯定是中国历史上、世界历史上一位伟大的人物。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位极可尊敬的大英雄、政治家,是中国历史上罕有的伟人。”
在金庸眼中,邓是“高瞻远瞩、俯仰百世的大才”。
邓百年诞辰时,香港有人质疑、批评邓的“治港远见”。自与邓见面以来,金庸心中对邓有一份深厚的感情,不自禁地崇拜、钦佩邓,觉得有义务为邓说明事实真相,证明邓“见解的伟大”。
他以赞赏的口吻说:“邓小平先生在香港创‘一国两制’,涉及经济及社会制度,规模非汉唐所及。而和平转政,揖让换朝,策划周详,垂之长久,更远胜前人了。”
原刊于《纵横》201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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