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疾病都是心病——一个久病成医者的自省
jinshizu.com某天读到邓晓芒讲自己写书过程中的自我怀疑,说自己的胃“严重的自我否定(胃溃疡)”,一下子觉得很绝,觉得晓芒对于身心关系的理解也是非常深刻。
我自己在上月的急性肠炎后身体心理发生了许多变化。身体变化是暂时变“虚”了,吃不得复杂的食物,对各类炎症的消解能力也弱起来;心理的变化是发现自己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来认真做一个孩子,认真撒娇,认真享乐,认真地没心没肺自我中心,认真回忆、重演当年的一些事情。
说到重演,便不得不说感冒了。
昨天醒来便觉得头晕,起床后又觉得似乎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疼得厉害,甚至消停很久了的牙龈也有要跳出来彰显存在感的意思。于是便一直向男友叨叨自己身体的不适,以及内心的感受。在这过程中,反复说了许多遍“我想我要死去了,我好害怕死去”,还有“你不要着急好不好,我只jinshizu.com是想让你理解我,想要看你很冷静的样子。如果你不害怕,我自己的恐惧也会小很多。”
然后就突然哭了,想到自己小时候是一直被忽视的孩子(谈不上故意忽视,只是家里太穷,大人每天从凌晨忙到深夜,他们没精力关注任何人),想到生病是唯一能让父母关心自己的方法,而生病的时候,妈妈很容易着急。
妈妈很容易着急,与天下许多母亲都很相似。因为“大家都这样”,这危害很容易被忽视甚至歌颂。“我为你担心到头发都白了”是许多人拿来指责、要挟别人的极好理由。而这种“担心”除了给双方带来伤害外并没有其他任何好处。就像《小鬼当家I》中的母亲,明明是自己不淡定,无法忍受沉默等待的煎熬,所以让自己两天多的时间一直在路上奔波,自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极其伟大的事情,最后不过是比其他家人早到家几分钟而已。如果光是自己受jinshizu.com苦也就算了,问题就在,她受苦后,就没有办法淡定地面对家人,就会给孩子带来更大的灾难。
妈妈很容易着急。当我回忆我的童年,我的24岁、26岁、29的许多印象深刻的与妈妈交流的画面,脑中都是妈妈忧心忡忡的、急切的、焦虑的脸。妈妈总说“时间宝贵”,可她的时间从来没有显示出过任何的价值。我也一直受她的影响,每天都想“给自己一个交代”,活着像是在参加一场没有尽头的竞赛,在奔忙中,一不小心就会忘记思考。
每次我生病时妈妈都会皱起眉头显出很着急很惊惶的样子。这对于年幼的我来说,这混乱的让人恐惧的场景只能解释为“我一定是又做了什么对不起妈妈的事情”,无穷的自责让我小时候一直是很少惹事的“乖孩子”。乖意味着对人性的压抑,每一次压抑都为自己积累了更多的破坏性的力量,当这力量无法拿来破坏外物,无法对jinshizu.com任何外人发火,最后就只能拿来攻击自己,让我成为了一个每周都必须去看医生的人(现在想来,每周看医生对于穷人家也是不小的负担)。
我在家里一直是被忽视的角色,试过用讨好、发火、沉默等许多方法激起父母的关注,对于被关注的执念让我至少在人生前25年都缺少为他人着想的能力,因此也一直没理解“他们不关注我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与我一样因为缺少安全感而无法拥有理解他人、关注他人的能力”。
记得大概3、4岁的某天,爸爸正常上班,妈妈因为不知道什么事情也需要去城里,我一人在家很委屈,便想通过破坏“对妈妈最有用的东西”的方法来引发她对我的关注,然后思来想去,似乎日历对她很重要。每天一页、标注了阴历节气风水等许多内容的老式日历,妈妈每天都看,每天撕一页。我觉得如果破坏了它,妈妈或许就可以理解“jinshizu.com闺女的苦心”了,所以便隔几天撕掉一页,结果我没有获得期望的问询与关注,反而在每一个缺页的日子来到,都很害怕不知是否会落下来的巴掌与指责。
又想起4、5岁某个秋冬的下午,小我2.5岁的弟弟生病,妈妈用自行车载他去小诊所,我求妈妈带上我,她不答应,我就一直跟在后面跑,抓住自行车的后座努力想爬上去,努力了一路,最后终于成功坐到后座上,但已经到目的地了。我不记得我当时流了多少泪,甚至不确定是否流了泪,只是回顾妈妈当时那一路都任我迈着小短腿在后面跑却不停下来想办法的情景,觉得妈妈与我都很可怜。贫困遮蔽了母亲的眼睛。贫困让我成为了隐形的孩子。
还想起10岁左右某个周一的早晨,爸爸骑车送我上学,将近10里的路程,他很疲惫,我很无聊。中途我想换一下坐车的姿势(侧坐或跨坐在后座),结果倒腾jinshizu.com的过程中把自己摔下了自行车。摔到了水泥路上,一下子懵了,甚至可能都想不起疼痛,只想着“我又给爸爸添乱,他肯定要生气”,结果愣是坐在路上没叫爸爸,而爸爸竟然没有听到孩子重重摔到静寂无人的路上的声音,也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车变轻,径直向前骑。直到难得的一个路人经过,对爸爸大叫“你家孩子掉了!”他才回头让我上车。没有道歉。长辈向晚辈道歉不属于伟大的儒教传统。在这伟大的传统文化下,父母对子女只有权利,子女对父母只有义务。
突然又想起另一系列被忽视的事件,是每年过年时,爷爷会给哥哥与弟弟压岁钱,但我没有。年初一家族聚会,男性上桌喝酒吃肉,但作为女孩的我只能在厨房帮忙,偶尔去堂屋看大人们心情好时要点儿什么。有一次在四爷爷家办聚会,叫了族里的许多哥哥姐姐,伯伯来我家叫了哥哥两次,jinshizu.com两次我都在,但他对我视而不见。
我是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孩子,我是一个女孩。我是一个贫困农村的女孩。在那个小村子,女童的夭折率很高,女性受教育水平很低,未经历过性侵害的概率很低。在这个小村子里出生的我,能拥有高学历是源于“父母的慈悲”。
我家住在村头。从我家厨房可以直接看到乱坟岗,对于成人来说大概只有3、5分钟的脚程。我不记得乱坟岗残肢的画面,但我不确定小时候是否看到过。
这是个女童夭折率很高的村子。其中一宗事故离我的生活非常非常近。死者是我亲堂姐的亲表妹(我伯母的弟弟家的孩子),与我姥姥家是邻居,是双胞胎中的一个。发生事故的时候我5岁上下,死者3、4岁上下,是个冬天。当时双胞胎觉得冷,便躲在我家后面的草垛里烧火取暖。然后整个草垛子都烧了起来,一个女孩就此夭折,另一个健康长大。事jinshizu.com故之后的第二天,隔着窗子,我看到几个大人用一张破席裹着小小的残骸,在乱坟岗逗留了一阵后离开了。妈妈不让我近处去看。我不知道大人们给了女孩怎样的葬礼,连他们是否为女孩挖了二尺墓穴都不能确认。
20来岁某次回村时我看到了幸存的女孩。长得很漂亮,也不见有童年阴影的样子,但她的笑让我感到害怕。我看过许多故事,失掉同胞的双胞胎孩子,几乎很难没有什么遗留问题。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在镜子中看到另一个影子,也不知道3、4岁的小孩子因为资源有限而谋害同胞的事情是否曾经发生在她身上。不敢多想的人们总以为谋杀离自己很远,但我总觉得许多黑暗的事情离自己很近、很近。
4、5岁时还见证过的重要事故是一位女性亲属的自杀。与我们家的关系算是比较近。死者当时有个1岁多的刚会走路的儿子,丈夫在外地打工,独守空房,年轻貌美。jinshizu.com然后被一个邻居强奸了,她受不了屈辱自杀,公公拿上家伙要与施暴者拼命,结果自己被打伤,在县医院躺了一年多,而施暴者当时不知何因竟然只被判了两年就出来。
经历过这些事件的女孩,许多在无能为力之下对一切产生了彻底的斯德哥尔摩式的认同,甚至我自己在24岁与当时喜欢的人谈到“乡土”时,也对农村存在一定程度的认同,也觉得父母很不容易,并尽己所能地在做一个孝顺的好闺女。当时我读了许多儒释道的书,并真心感受到了极大的认同。(当然最终没能找到“拯救自我”的答案。)
在这样一个女性普遍不被重视的环境下,我童年时每周必来的疾病(感冒发烧为主)也是门乔森综合征的一种表现——因为其他所有的做法都无法得到“被关注”的结果,我便自然发展出了以“体弱多病”来束缚家人求关注的jinshizu.com心理生理特征。我当时的疾病表现是真实的,但这些疾病本无必要,也是真实的。“受凉”未必带来感冒,除非遭遇特定的病毒,多数时候让人感冒的是自己对感冒的需求。这让我想起28岁的6月曾经在重庆淋过一场大雨,是为了体验生活而特意去淋的,淋了大概2、3分钟接近零度的暴雨,感觉有点儿像曾经网上流行的宣传渐冻症的“冰桶挑战”,只是时间更久一些。回到屋子后同住的大姐说“唉呀你这样铁定感冒”,结果并没有。这小事也证明了至少对我来说,受凉不是感冒的原因。
这段时间一直在尝试心理上的“精神考古”,同时从躯体上也把曾经的苦痛重新经历了一遍。我认真感受身体的所有信号,以及这些信号指向的苦难童年的回忆,用口头或字面的文字表达出来,再去感受世界全新的反馈,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治疗。
似乎在每一次尝试与朋友jinshizu.com建立亲密关系时,我都会生病,表面上是体质差,事实上像是一种源自生命内部的理性却不自知的有效考察——每一个人都期待在自己被疾病困扰时得到朋友爱人的理解,疾病未必能看出人是否有“情”,但确实可以考验出能力。几乎之前的考察对象表现出来的都是焦虑与不耐烦,嘴上不说,但许多言语都透出了“你怎么这么多事儿”的味道。但这一次,我的男友说:“除非是真的具体细菌或病毒感染,否则疾病多是心病的躯体化,这两天我们可以去医院做个细菌病毒排查,但更重要的,我觉得是你需要打开许多被封存的记忆的盒子,然后为过去每一个无法长眠的小慧敏,认真地办一场体面的葬礼。”
然后我就开始尝试打开那些小盒子,想到什么说什么,肆无忌惮地表达。表达到一半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这么能说了。我是天生多血质,话多才健康。jinshizu.com小时候经常对妈妈叨叨,但许多时候妈妈并不能理解,时不常会“教育”我一下;在有外人时乱叨叨,很容易被别人嘲笑;长大以后慢慢学会了“多听少说”,做咨询之后更是如此。然后突然想起高三某天晚上焦虑发作(体现为心率不齐)被送进医院,爸爸叫上二伯与二妈一起陪我,难得被关注的我开始对三个大人讲自己的想法,没想到二妈说:“这孩子话这么多,不会是中邪了吧”,让医生给我打了镇静剂之类的药物,没几分钟就陷入了沉睡。第二天二妈就带爸爸与我拜访了邻县的一个“大仙”,是个脏兮兮的老太太。忘了当时的细节,反正自己大概是凭在学校学的那点儿无神论的观点怼了“大仙”几句,之后不欢而散。那一周爸爸好像还给我买了一包酸奶,想给我补充营养,觉得营养好了就万事大吉了。作为“淳朴”的普通农民的一份子,我的父亲不jinshizu.com能理解心理与生理的差别,不能理解女儿对于倾听的渴求。他或许隐隐感觉到了“女儿的心理有些问题”,但将这个“问题”解释成“脏物上身”总比“需要进行精神治疗”要能让自己安心许多——在那个年代那个地区,尝试过心理咨询的人回家后几乎一辈子都无法摘下“神经病”的帽子。
讲完这事后我为自己大哭了许久。天生喜欢讲话的我,因为不被世界接纳,做了20多年沉默寡言的“乖小孩”,同时也承受了20年的老胃病,以及阻碍自己讲话的慢性咽炎,咽炎严重时又会表现出伴随头痛的感冒。
一次次的用生病来考核亲密关系,也是想寻求一个终极确认:
“生病不可怕,我的病况不会对爱人带来烦恼,他不会着急上火,不会因此自我牺牲,更不会因为这种牺牲而在未来甚至现在就攻击我。
“生病可能带来或不带来死亡,但这一次即使死了也不会有遗憾,因jinshizu.com为我被真正的理解、接纳了,我没有白活。
“我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即使在生病时也是,我不是小时候自以为的‘总给爸爸妈妈带来麻烦的坏女孩’,更不是‘连照顾自己都做不好的一无是处的没用的人’”。
今年认识了好几个与我一样话多的人,因为出身不好,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吐,我便一直让他们尽情发泄,虽然有时会觉得“天呐,这信息好长,要读好久”,但当有时间慢慢看的时候,会觉得更加认识了曾经的自己,同时也想,如果在我的童年时期,也能遇到像《窗边的小豆豆》中小林老师那样的人物,可以一直听我讲话好几小时,还不停说“你真是个好孩子”,不知道未来我的人生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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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儿又想到一个通过网上零散的证据拼命想证明自己“精神分裂”的孩子。他在用好几天分析了自己的“病情”之后说:“我一定要让妈妈知晓她对我的伤jinshizu.com害有多么大。如果她听到‘精神分裂’依然没有道歉的意思,我就想与她断绝关系了。”其实他知道母亲不会愿意道歉,即使道歉,后面也还是会加上许多诉苦,最终还是要导向对他的指责。他让自己深陷西西弗斯式的“拯救妈妈—指责妈妈”的循环中无法自拔,最终想要的不过是小林老师的那一句“你是一个好孩子!”
“你是一个好孩子。”想到曾经与男友讨论过问”who are you”与”what are you”哪个更能激发对方反思的事情,男友说“什么”总有一种“物化”的意思,总显得不够尊重。但我总觉得,正是拆除掉“人”这个预设前提之后,人们才更可能去思考“人是什么”这个事情。我曾对好几个人讲过“我觉得对你自己及多数国人来说,你首先是母亲的孩子,然后才是其他。但对我来说,我首先是我自己。”
我是人。人是思维着的存在,终其一生所做的事情,不管表面看上去宏大或卑微,其实最终都是为了“认识自己”。jinshizu.com认识自己没有“好”或“坏”的差别。非要说好坏的话,我会觉得一个与“我”在一起的、对自己真诚的、能够感受到自己的欢乐与苦痛的人,会是一个更好的人。
但“能感受到苦痛”并不等于“动不动就哭鼻子”。想到某次在朋友圈看到一个母亲晒娃儿,说“高烧39度还不哭不闹,真是一个坚强的孩子!”一下子为这个小孩感到非常难过。对于一个正常的有安全感的人来说,疼痛也只是一种特定的体验,只要确保自己的生命可以继续存在,这种感受是可以与身上的衣服、发上的装饰一样可以自然接受的存在,但当这母亲为这种行为赋予“坚强”的意义,这孩子在未来的成长过程中对于自己疼痛的感受与表达会越来越少,久而久之,他确实会成长为一个表面上“坚强”的人,但他可能会在深夜哭泣,还可能时时感到空虚,觉得自己像行尸走肉,因为自己的灵魂与躯体没在一起,他强迫自己停止感受,结果只会是精神的荒漠——就像某篇小说结尾所叙述的那样,“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一无所有。”
感受是指“我觉得经历这件事情之后的我很愤怒、我感到难过、我感到胃疼、我感到恶心……”这种具体的对自己身体及情绪的感知,感受没有正误好坏,不需要被分析,最需要被认同、接纳。对感受的判断才有分析的价值。如果所有的爸爸妈妈们都可以多花时间来倾听孩子,让孩子自由地表达,努力理解并认同孩子的每一点感受,在孩子情绪稳定下来后才与孩子一起分析(仍然是听孩子的意见为主),或许节省下来的医药费事实上会超过这些时间可能创造的物质财富。
李慧敏,2017.12.05,作于缙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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