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立遗嘱的年轻人:去中华遗嘱库像去办张银行卡,录像留言像拍短视频一样轻松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焦晶娴
年轻人走进中华遗嘱库的理由五花八门。有人是因为听说昨天还在聊天的朋友,出国旅游时出意外,死于交通事故。有人在坐飞机遇上气流颠簸时,想起保险没买够,也还没立遗嘱。2021年的前4个月里,和猝死有关的话题上了21次微博热搜。中华遗嘱库广东登记中心的杨颖仪见过一些在疯狂加班时想立遗嘱的“90后”,他们会谈起深夜时若隐若现的心悸。
《中华遗嘱库白皮书(2020年度)》显示,截至2020年底,在中华遗嘱库订立遗嘱的人中,有40.03%年龄在40岁以下。其中有553个“90后”,在这里梳理自己还不到人类平均寿命一半的人生。
越来越多年轻人希望,如果意外到来自己能有所准备。豆瓣网上,“你想在葬礼上放谁的音乐”这一话题下,2592个人或戏谑或严肃地给自己的葬礼定调。另一个有关悼文的话题获得了227万次浏览,目前还不断有新的人涌入,在这里留下对人生的总结。
对于不少年轻人来说,立遗嘱是他们人生长河里波澜不惊的一段。中华遗嘱库的接待员见过一位26岁女生,在等待立遗嘱时迅速掏出电脑,开始噼里啪啦地办公。他们也见过29岁的互联网工作者,在赶高铁的路上用视频通话确认了所有环节。屏幕里,他在公交上被挤得摇摇晃晃。
中华遗嘱库上海登记中心的田艳发现,年轻客户把立遗嘱当作人生规划的一部分,既然迟早要做,不如把这一步提前。
“你就直接说我死了”
在中华遗嘱库工作久了,田艳习惯把话说得委婉些。“万一,我说万一哈,您百年之后”,她总是这样说。但这样的话有时会被年轻人打断,“你就直接说我死了”。有人形容来这里办遗嘱“就像是去银行办张卡”。
中华遗嘱库2013年成立,到2020年底,这里已接收19万余份遗嘱。立遗嘱人最快40分钟就能完成所有环节,拿到一张身份证大小的遗嘱证。
想让遗嘱具有法律效力,需要用严肃冰冷的“法言法语”,对立遗嘱人的资产做分配。在中华遗嘱库完成登记后,立遗嘱人也可以选择性地进行“情感录像”和“幸福留言”,把遗嘱之外的话录成视频,或者写成一封信。
在镜头前,遗嘱库的接待员们很少见过语调沉重的年轻人,“有些像拍短视频一样轻松”。他们有的安排起自己的葬礼和遗体捐献事宜,说“把我的骨灰洒向我家乡的那条小河”;有的为了不让将来看视频的人难过,还会开起玩笑说“记得多烧点钱给我用啊”。
律所和公证处也是订立遗嘱的有效渠道。北京市康达律师事务所律师韩骁是个“70后”,刚开始接触咨询遗嘱订立的年轻人,他有些惊讶,他的同龄人只有身体出了大问题才会考虑立遗嘱。但在过去一年里,他见过15个前来咨询的“90后”“00后”,在他看来,这是10年前不可能出现的。
还有些没有走进公证处、律所或中华遗嘱库的年轻人,在自己熟悉的角落安排好了死后的事。对资产的分配和最重要的叮嘱或被记在日记本的一页,或被藏进电脑里的一个加密文档,有时候,也会被隐匿在用虚拟ID发表的一条动态里。内容可能不那么成熟,也不够规范,但足以在有需要的时候让身边人知道该怎么做。
29岁的孙颂在一次出差时,匆忙把遗嘱记在了A4开的日程本上。两年前,孙颂目睹和自己年龄一样大的朋友突发心脑血管疾病离世,“当时是把自己带入躺着的那个人,而不是站在旁边哭的人。” 事后一次出差,坐在宾馆的房间里,她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赶在第二天出发前落笔完成,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她觉得死亡是件无法躲避和预料的事,“它是进行时,不是将来时。” 她在防身软件里存了三个紧急联系人:本地的同事,表姐和异地的闺蜜,危机情况下软件能给她们发送定位信息。
对孙颂来说,死亡是白色的。更确切地说,是闭上眼面对阳光时眼前出现的颜色。那是她在一次生病昏厥时的记忆,她觉得那一刻自己离死亡只差一点点。
比孙颂小10岁的一位大一学生把立遗嘱当成“旅行前要准备护照、做攻略”。去年她在瑞士上学,被诊断是新冠肺炎无症状感染者,那时她无法回国,没有食欲,情绪失控。回国后,她开始把放不下的事儿零星地写进手机备忘录。
她认为死亡不代表终结,葬礼是一个人的“毕业典礼”,是庆祝一个人完成了一辈子的任务。自己的葬礼上,她希望来宾都穿着彩色的衣服,再请个DJ,要把气氛搞得像个派对。
“不提前交代清楚,要是出意外多憋屈啊”
韩骁见过想用遗嘱迎接自己18岁到来的大一学生。那位学生没有什么积蓄,但咨询时郑重强调把一个纪念品送给朋友,“这对他意义很大,他觉得自己终于是个独立个体了。”
在知乎上,有人提问“如何看待立遗嘱趋向年轻化,00后已开始立遗嘱”,一位网友写下自己的答案,“不提前交代清楚,要是出意外多憋屈啊”。
虽然遗嘱无法完全操控身后事的走向,但孙颂觉得那是代替自己说话的嘴,别人不用去猜她心里的想法。“你们可以不按照我写的演,但是故事结局我已经告诉你们了。”
她怕自己珍贵的东西被错误对待。两年前她那位突发心脑血管疾病离世的那个朋友爱书如命,把大量时间和金钱放在淘旧书上。每在旧书网站淘到一本绝版书,会兴奋地跟周围好友炫耀。但朋友的父母并不知道,孙颂在朋友圈看到被带回的遗物,那些宝贝不在里面,“很可能是被卖掉了”。
想到自己的身后事时,孙颂放不下朋友们当作礼物送给她的书。书上写有她的阅读心情,她想把它们归还给送礼物的人。其中有从小学就跟着她的中药词典和古诗词词典,两套书一共四册,很沉,每次搬家都会被放在看得到的地方。送出这套书的发小还没结婚,如果发生意外,她想用自己的方式“到场”,于是在遗嘱里分了一部分财产给发小做结婚礼金。
遗嘱库接待员们见过不少离异家庭的独生子女,有人从小被父亲虐待,长大了父亲还不时找他要钱;有人由父母中的一方养大,根本没见过另一方。遗嘱里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守护放心不下的人。中华遗嘱库广东登记中心的汤婷婷见过有人刚买了房子就来立遗嘱,“想保护我妈,不想让我爸捡便宜。”
除了父母,对于没有成家的“90后”“00后”独生子女,遗嘱里继承人那栏出现的名字可能会出乎父母的意料:有把自己当亲生孩子对待的阿姨,有初中时带自己走出自卑的初恋,甚至还有游戏里一起浴血奋战的网友。
韩骁发现,40岁以上的人大多围着家庭转,而在网络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社会化程度更高,“这帮孩子也更自我,不会被传统观念束缚”。
26岁的高雪接待过情感天平向朋友倾斜的年轻人。高雪很能理解他们。她的父母自幼很少在家,很多亲戚帮忙照看过自己,情感上的缺口是朋友补上的。
一位大四的学生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她还在咨询阶段,准备立遗嘱时把没有注明受益人的保单和存款的一部分留给自己高中的朋友。高三她经常因为压力大生病发烧,去医院前,朋友会从楼上飞奔下来,把写着鼓励的纸条塞给她。
她住院的时候,父母忙于工作隔几天才会来照顾。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朋友会跟她打电话发微信,聊学习也聊生活。“有时翻翻她给我的纸条,心里就会轻松很多”,这些纸条现在还躺在她卧室的抽屉里。
26岁的张辰把遗嘱留在自己的知乎专栏里。她的梦想是去非洲做野生动物保护,而母亲的所有梦想都围绕着张辰,这让她很不放心。她的父母在她高中时离婚了,离婚前张辰形容母亲是“以夫为天的小女人”,离婚后张辰就是母亲的天。
她自己不想活得憋屈,更不希望母亲为了自己活得憋屈。母亲会时常谈起给她买的保险和对她后半生的规划,“好像现在赚的每一毛钱都要给我养老”。
张辰性格跟母亲截然不同,她的格言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她不指望母亲能理解她的所有主张,包括正视死亡,包括不婚不育。遗嘱里有留给母亲的一本书——《相约星期二》,她最喜欢书中莫里教授面对死亡倒计时的从容,她叮嘱母亲“一定要逐字逐句仔细看”。
她还用严肃的口吻加上了一句教导,“这个世界上最需要你负责的人就是你自己”。
“就是为了每天活得更有意义”
在知乎上有人问,“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立遗嘱,是因为惧怕死亡吗?”
回答里,年轻人们说这和怕死没关系。有人在准备好的小册子里不断记下想安排的事儿,并下载了倒计时软件,看着离60岁的日子越来越近,“不为什么,就为了每天活得更有意义。”
中华遗嘱库北京登记中心的崔文姬见过一个“90后”男生,习惯于每五年就记录一次家庭和财产变动。
崔文姬自己,也在25岁生日那天立下遗嘱,对她来说,遗嘱是“对当下人生阶段的安排”。
29岁的王丽在婚礼后来到中华遗嘱库北京登记中心订立遗嘱, 她把立遗嘱比成股市里预防爆仓做的风险对冲,“只要我意识到的风险,就提前规避,不想自己太被动。”
她追求对生活的掌控感。出门前,她会把家里所有门锁上,并且反复检查。她很爱干净,客人进门前,鞋套和杯子一定会提前准备好。
虽然还没有孩子,她在遗嘱里写得很清楚,只有老公继续照顾父母,父母继续爱戴女婿,他们把未来的孩子照顾好,才能拿到钱。这是她维持家庭和睦的方式。
她给未来的孩子准备好了基金账户,以后还打算细化孩子继承财产的条件,把家风传递下去。她觉得让孩子们继承家风要用利益引领,光动动嘴那叫遗训,“没人会认真听”。
和王丽同龄的一位青岛女孩则更想抓住眼前的生活。2019年她被查出膀胱癌早期,没确诊之前以为自己“快挂了”。之前她整日整夜为如何在大城市买房焦虑,治疗结束后她立好遗嘱,回到家乡,每天都向母亲分享自己的心情。除了和前男友有关的事情外,她和母亲无话不谈。
崔文姬见过更年轻的咨询者们,他们没什么财产,但想用遗嘱剖白自己的情感。她推荐他们使用微信小程序立下一份遗嘱。微信遗嘱并不具有法律效力,无法安排财产分配等问题。但人们可以在微信小程序里里吐露心声,并指定送达给对方的时间。
2020年中华遗嘱库收到的7万份微信遗嘱,66.1%来自30岁以下的年轻人。今年3、4月份是微信遗嘱出库的小高峰,不少“00后”督促一年后的自己,如果能挺过疫情,就去找那个人告白。
有人在立遗嘱时才意识到自己有太多话没有说出口。一位26岁的年轻女生在中华遗嘱库广东登记中心立下了遗嘱,她把大部分财产留给哥哥。四年前这位女生大学毕业时父亲因为酗酒而胃出血,有着稳定岗位的哥哥主动从广州回湛江照顾父亲。周围人都说女孩子“不用那么厉害”“差不多就可以了”,但哥哥成全了她在大城市发展的梦想。
作为公司活动策划团队的负责人,她白天有时忙到吃不上饭,凌晨回到家倒头就睡。“我不是一个体贴的小棉袄”,对哥哥她习惯“有事儿就说事儿”。
打给家人的电话里,她一般用最简短的句子报平安,“我很想你”这四个字不可能从她嘴里说出来。在录像里她第一次直接地表达情感:“我一直都很爱你们,只是没有说出口。我会坚持用行动证明,你们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她发现把这些话说出口“很舒服”,打算以后延长给家人打电话的时间。
还有年轻人会在立遗嘱时关注死亡的质量,“生前预嘱”“意定监护”“器官捐献”这些词也会出现在遗嘱咨询里。当然,并不是所有要求都可以通过遗嘱实现。遗嘱在被继承人死后才能生效,“生前预嘱”和“意定监护”不能写进遗嘱。而从被继承人死亡到继承人取出遗嘱的间隔较长,器官无法被及时处理。
一位熟悉财产继承领域的律师提醒年轻人要警惕“火锅思维”,即想用一个文件“一网打尽”。“年轻人不应该为了赶时髦去立遗嘱,而是要判断自己写的是否符合形式要件,并且咨询清楚‘生前预嘱’、‘意定监护’各自需要的具体手续。”
孙颂觉得立遗嘱本身并不是“赶时髦”,事实上它长期被太多人忽略,“应该像穿寿衣寿鞋一样正常。活着的人能得到平和,自己死前最后一刻也能得到安详和从容。”
知乎问题下,有人质疑年轻人立遗嘱的多变性和不成熟。30岁的李苗在回答里反驳,立遗嘱是一个持续动态的过程。她从十几岁开始,每年生日都会更新遗嘱,“也是一种辞旧迎新”。
从年少时收进铁盒里洋洋洒洒的几页纸,到现在微信收藏里短短几句话,她在遗嘱里重新认识自己。十几封遗书装着她的人生复盘,“立遗嘱时你才会发现很多都是身外物。你会意识到什么东西才是当下最重要的。”
年轻人走进中华遗嘱库的原因各不相同,但杨颖仪观察过,他们走出门前,都会呼出长长的一口气。这是她成就感的来源,自己在按下手印后也真切感受过,“一瞬间整个人都放松了”。
(文中孙颂、张辰、王丽、李苗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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