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7日下午，今年30岁的仵书奇吞下了20片降压药和80颗安眠药。
在服药的前一天夜晚，她就写好一封遗书。在这份长达4页的遗书中，她详细讲述了自己在承包富士康郑州科技园一餐厅15个月以来的种种遭遇，“软刀子杀人”，她在遗书中写道。
被送往医院后，12月19日，仵书奇才清醒过来，她躺在病床上，问的第一句话是：“妈，我的事解决了没？”
▲病床上的仵书奇
12月23日，她在医院再次选择服用安眠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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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业额不低，钱都去哪里了？
仵书奇的家，在河南省郸城县城关镇。2017年初，仵书奇在富士康郑州科技园L区的餐厅租了一个小档口（摊位），做点小买卖。期间结识了丁海峰。
仵书奇回忆称，丁海峰曾对她说，他认识富士康餐饮部的人（有亲戚关系），看她一个女孩子不容易，愿意帮她承包一个餐厅，但需要给领导送几万块钱的茶水和烟酒钱。仵书奇答应了。
在给丁海峰6万元的打点费后，仵书奇与创维康（富士康餐厅外包公司）签订了《餐厅承包经营合同》，约定由创维康公司将富士康郑州新郑港区创维康饮食服务有限公司E15区2楼餐厅经营权承包给仵书奇，期限从2017年9月9日至2018年9月8日。
《餐厅承包经营合同》显示，乙方（仵书奇）缴纳风险保证金25万，并根据当月营业额的多少收取不同的管理费，30万以下免收管理费，30万至60万按2%收取，60万至100万按3%收取，100万以上按4%收取。
同时，丁海峰作为介绍人，仵书奇还需每月按营业额返点2%给他。
仵书奇接管餐厅后，她才知道，这个餐厅之前因为营业额在整个E区5家餐厅中连续3个月倒数第一。但在她的苦心经营下，营业额有了些起色，到2017年11月时，单月营业额就达到了89万元。
她原本以为，自己经营管理得好，公司就会按时结账给她。但事实并非如此，公司几个月都不结一次账，她去问，公司的人说她账上是负数，公司还得贴钱为她开工资。
仵书奇感到纳闷，自己餐厅每个月的营业额不低，钱都去哪里了？
虽然没挣到钱，但丁海峰每个月都会向她要返点和分红，“刚开始那两个月，我老实把营业额的2个点返给了丁海峰，但后来一直没结到账，就没再给他了。”
“丁海峰每个月都会打电话要，还说如果不给，就给领导说不让我在餐厅做了。”仵书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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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接谁倒霉”却又不想白丢了
富士康郑州科技园位于河南省郑州市航空港区。仵书奇说，富士康郑州科技园分很多个区，每个区都有员工餐厅（食堂），一天供应四餐，早餐从凌晨3：30开始到上午8：30，中餐10:30到12：30，晚餐16：00到20：00，夜宵22：30到凌晨00：30。
▲富士康科技园一角
吃饭的员工八成以上都是刷餐卡，富士康会定期按照每家公司的营业额，结合账单将钱转给外包的餐饮公司。郑州市创维康餐饮服务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赖总说，富士康郑州科技园区有40余个餐厅，通过竞标有8家餐饮公司获得这40个餐厅的经营权，其中创维康获得了4个餐厅的经营管理权。
仵书奇说，按照富士康要求，除了早餐，每个餐厅必须提供6元一份的惠民套餐。惠民套餐两荤一素，馒头包子米饭免费并管饱，并规定量必须足，如果哪天肉放少了，就会被罚款。按这个要求，惠民套餐的成本价在9元左右。也就是说，每卖出一份惠民套餐，餐厅就要赔3元，餐厅每天的惠民套餐销售量在600份左右。
“既然如此，为何还愿意继续承包下去呢？”红星新闻记者问道。仵书奇回答说，惠民套餐由富士康统一规定，所有的餐厅都是这样执行的。尽管惠民套餐会亏损，但餐厅仍可以从其它菜品上补回来。再加上前期已经投了不少钱进去，不想白丢了。
此外，富士康对餐厅的管理和考核极为严苛，所有货物都必须从中央厨房统一配送，而且不能加辅料，费用也从餐厅营业额里扣取。
仵书奇说，富士康规定所有餐厅不能转包，只能中标的餐饮公司自己经营，但因为不好做，很多公司都把餐厅转包给他人经营，从中收取管理费。这样就导致了这样的局面——每月富士康只与这些餐饮公司结账，而仵书奇作为二包，就只能与上一级的创维康公司结账，“层层转包，最后谁接谁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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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死明志，这不是我的错”
一年合同到期后，公司既未续签也未收回，仵书奇继续经营着该餐厅。
她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当时跟创维康公司签约交了25万元的保证金，公司说可以代发工资，然而自经营以来，公司只代发了每月工资的30%~40%，且只代发了50多万元。
据仵书奇估算，自己经营餐厅15个月，前后营业额共计有600多万元。而前后累计的食材费、水电费等共计有300多万元（食材由中央厨房统一配送；这笔费用由富士康每月直接从帐上扣除），加上之前与创维康公司4次结算拿到的26万元，以及创维康公司代发的50多万元工资，扣除下来，至少还有200多万元还在账上。
仵书奇想不通，怎么就还倒欠公司了呢？
仵书奇说，因为创维康公司不与自己结账，周转现金缺乏，她不得不借钱垫付员工工资，以及支付单独在外采购的青菜等费用，15个月里，自己投了80多万元。同时还欠销售商二三十万元，员工工资也欠了好几个月。
没有流动资金，仵书奇前阵子几乎每天都找创维康公司负责人黄继红（音），但每次去，都挨一顿骂。
12月16日，仵书奇写了一封遗书：
爸妈，对不起，这一年多的事我都写到纸上了，希望找到富士康领导能让我死的（得）瞑目。创维康的经营方式就是软刀子杀人。我被黄继红骂累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骂父母……收了管理费又不想问事，我心累了。在创维康做生意一步一个坑，这个坑我刚爬出来，就又掉下个坑里了。心里的累，身体上的累、委屈……前两天说我还不如撞死算了，我以死明志是创维康不结账的亚（恶）性循环，不是我的错。
▲遗书首页
12月17日上午9：30，仵书奇来到黄继红的办公室。中午黄回家吃饭，仵书奇没回家。下午，仵书奇在公司跟黄继续“谈判”。门外，一男一女正等着她还钱。
在“谈判”无果的情况下，仵书奇从包里取出药片，先服下20颗降压药，然后再吞下80颗安眠药。她从黄继红办公室走出后，突然就栽倒在地。
仵书奇倒地的这一幕，正好被侯在门外等着要钱的范山林和石陨看到，两人将她扶到黄继红的办公室，喂了红糖水。报警后，仵书奇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
▲医院出具的诊断证明
12月19日下午，仵书奇清醒过来，她躺在病床上，问的第一句话是：妈，我的事解决了没。
母亲没有说话，仵书奇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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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经营不善，赔了是她自己的事”
12月20日，红星新闻记者来到河南省省立医院内分泌科，见到仵书奇。她还不能吃东西，精神状态不好，护士频频进出病房，询问她上厕所的次数，并叮嘱禁食，连水果也不能吃。
仵书奇告诉红星新闻记者，自己还有一个弟弟，几年前因医疗事故变成植物人，原本是想做点生意赚点钱帮家里减轻一点负担，没想到结果会是这个样子，“家里、亲戚的钱，该借的都借了，最后全砸我手里了。”仵书奇说，现在她看不到一点希望。
12月21日，创维康公司负责人黄继红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时说，没跟仵书奇结账的原因，是仵书奇一直在亏钱，“她经营不善，几个月不来（餐厅）一次，赔了是她自己的事”。
▲黄继红
当红星新闻询问合同、账单等问题，黄继红则以隐私为由拒绝了，称没有必要告诉记者。
黄继红也承认，公司把餐厅委托给仵书奇经营，违反了富士康的规定，但他称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现在餐饮特别难做，如果全是公司做，只会亏损，肯定经营不下去。”
当初介绍仵书奇承包餐厅的丁海峰则表示，他给仵书奇打电话要返点和分红，是因为给了6万元打点费外，仵书奇还向他借了14万元，“她一直说没钱还，我就只好以这种方式向她要。”对于这个说法，仵书奇则称，并没有向他借过钱。
12月21日下午，富士康郑州科技园党委委员、纪委副书记张匹哲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时说，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此事。随后，他与富士康媒体部对接，得到回复说，现在富士康不对此事发声。
医院里，每天都有人来看望仵书奇，“名为看望，实为要钱。”12月23日，仵书奇的母亲说，仵书奇在医院再次吃安眠药自杀，因被及时发现，抢救过来了。
12月25日，因没钱交住院费，仵书奇只得出院。
红星新闻记者丨付松 发自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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