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的暮光 文/桂琼丽
小说刊登在《南方文学》2021年第1期
讲述养老院以及一对老人的故事。
前几天转述的 轮椅 / 孙志保 也是发生在养老院的故事。
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一下南方文学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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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落的暮光
作者:桂琼丽
1
我失业了,是被单位开除的。
这没什么值得悲观的,这年代,失业就跟夜里偶尔做的噩梦一样平常。当然焦虑和心理失衡肯定有,毕竟我一个单身弱女子在外混世界不容易,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都得靠我自己解决,失业了就意味着断了进账, 只出不入,依我目前的状况,维持不了多久。所以,我必须尽快找到工作。
我在我们H城人才网上挂了求职广告, 撒网似的投简历,还关注了本地的一个招聘公众号,每天没事时就刷,但几天下来,没有让我心动的收获。无聊之时,我还在微信朋友圈上发了一则心情,内容言简意赅:本人最近时运不济,失恋之后又遇失业。都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此跪求各路亲们,茶余饭后帮留意一下适合本人的工作并推荐,姐来日发达之时一定重谢!发这则心情时我只求发泄和好玩,并不指望真的有侠士侠女拔刀相助。
越不抱希望的事,越会有意外的驚喜。微博发布后的第二天,我以前在护理专业的一个女同学给我来了电话,说他们医院正缺护工,病房里面的那种24小时的贴身护理, 200元一天,工资按天结算,问我干不干。
干啊,为啥不干?穷途末路的人,还有啥好挑的。我一口应承下来。可是只做了一个星期我便主动滚蛋了——我的个娘亲啊, 实在是扛不下来了,我以前在暮光养老院工作时虽然也经常值夜班,但比起医院里护工的夜班,养老院的夜班简直是种享受呢。在医院做护工,我晚上从来没能在那张临时支起来的行军床上连续眯两个小时。三天下来周身骨头散了架,死撑了一个星期,眼看着捞到了一个月的生活费了,我立马辞了工。不是我吃不得苦,这样的工作,我一个二十六岁的姑娘如果坚持几个月下来,人起码憔悴十岁。我还没找到对象呢,可不能未老先衰。
对了,说到暮光养老院,我觉得我有必要浓墨重彩地描述一下它。
暮光养老院是我两年前跟前男友在郊区闲逛时无意中撞见的。那时我刚从一家诊所辞职出来。那家诊所因为病人在输液时猝死,虽然最后经过卫生部门的鉴定,诊所只负百分之五十的责任,但伤心的死者家属可不管这些,三天两头因为赔偿费的问题来诊所闹,弄得诊所门可罗雀,护士们只得四下散了。那天前男友带我去郊外散心,冥冥之中仿佛有神的指引,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气派的暮光养老院大门前。
后来我才知道,暮光养老院是H城最大的私人养老院。最初吸引我走到大门前的其实不是门前墙壁上醒目的招聘启事,而是“暮光养老院”的“暮光”二字。人家养老院一般取一些吉庆的名字,比如“夕阳红”“幸福之家”“鹤寿康”之类的,这家倒好,取的名字与众不同,看到这两个字, 人心里头便没来由地涌出一阵悲怆。咱们中国的汉字,你不服它不行。它的象形、指意,准到一看到某个字或词,就能触动内心的某根隐秘纤细的神经,然后相关的情绪便如刚挖开的深井的地下水般,细细密密地往出处冒。暮光,它不像曙光一样充满朝气, 让人看到希望,它是微弱的,短暂的,是一天中最后的暗淡时光,用这个词来意指老人的晚年,准确是准确,但也太不避讳了。也不知办这养老院的人是咋想的。
还有,它让我想起美国的吸血鬼系列大片《暮光之城》。
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情感,也因为养老院的医务室刚好招护士,我便加入了暮光。
2
在暮光的工作跟在诊所的区别不大,都是三班倒。我个人觉得,唯一的区别就是, 为一帮老年人服务更有意义。人都有老的时候,谁不渴望在自己的人生晚年能得到别人的细心照顾呢?这么一想,我感到自己全身散放着天使的光芒,圣洁得如圣母玛利亚。
“玛丽亚”第一天值夜班就碰到了挑战自己使命感的事。那天快凌晨两点了,我和当值的医生正在值班室打瞌睡,呼噜声此消彼长时,被护理员宋姐叫醒,说302房的江大爷发烧了,直哼哼,看样子蛮严重。值班医生让我先去给江大爷量体温,他随后就到。
整个三楼住的都是些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24小时需要看护,当然,收费也是全院最贵的一档,3000多元一个月。302房是个双人间,靠窗的是李大爷,靠墙的是江大爷。江大爷正在被窝里打抖。不用量体温,光摸摸他的额头我就知道,起码39度以上。但程序还得做,刚把体温表塞进江大爷的腋窝, 旁边的李大爷叫上了。“妹子,我尿胀,呀哟!”他呻吟着。
“那我去给你叫宋姐过来。”掖好江大爷的被子,我去走廊叫宋姐。
宋姐正在给江大爷的开水壶灌开水,头也不抬地说:“甭理他,就他尿多。”我只得走回302安慰李大爷,让他先忍忍,宋姐一会儿过来。
“她老让我尿尿不湿里,可尿不湿已经泡胀了,难受。唉哟,我要尿便盆里。”李大爷继续呻吟。
江大爷的体温果然达到了39.5度。这么大年龄了,发高烧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没心管李大爷尿胀的事了,赶紧去值班室找医生。
回到302时,宋姐正在帮李大爷换尿不湿,边换边数落:“你一晚上尿几次啊大爷!我不帮你用尿不湿我还忙得过来不?”
李大爷哼哼着扭动着身体抗议,但没用,被宋姐严肃地重新系上尿不湿。
帮江大爷输上液,等他病情平稳下来时,天已经快亮了。忙了半夜,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想通,为何宋姐不愿意让李大爷用便盆而要用尿不湿。尿不湿要勤换,不然对老人的下半身不好,这不是费钱不讨好的事吗?问宋姐,宋姐剜我一眼:“晚上整个三楼就我一个人,十个房,这个要拉屎,那个要拉尿,我累不累啊?图省事,值夜班的都这样干。再说了,这钱又不是咱们院里出, 从老人每个月的费用里算的,怕啥。”
原来这样。我明白了,只得闭嘴。不然我要怎么样呢?轮我值班的晚上帮李大爷换?别说这不是我的工作范围,就是我有这个热心,一想到老人那应该跟晒干了的茄子似的萎缩的下体,先就犯了怵。
暮光平时暮气沉沉的,全院上下飘荡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腐朽味,但一到周末的探视时间,院里便活起来,空气因为这样的活泛,显得比平时清新不少,隐约间有一丝丝甜味。是真有甜味。这甜,来自老人的晚辈们带来的各式新鲜水果和滋补品。我后来才从比我先来的护士小徐那里知道,这也是暮光的护理员们的节日。
每到周一,医务室的桌子上会变戏法似的多出各种水果来。刚开始我不敢吃,拿起又放下,小徐挑了一个大苹果,用洗洁精仔细洗了两遍,咔哧一口后,边用舌头搅拌果肉边含混不清地说:“宋姐她们拿来的,不吃白不吃哟!”
“宋姐她们可真够大方的,现在水果贵得跟抢钱似的,居然舍得拿这么多来给我们吃。”
小徐嘻嘻笑:“你以为是她们买的呀? 还不是拿那些老人的。她们不敢独吃,所以分点给我们。”
“那可是探视的人送来给老人吃的,她们这样不好吧?”我有点吃惊。
小徐把吃完的果核投标枪似的投进垃圾桶,拍拍手说:“看你纯朴的!老人是她们照顾的,她们就是不拿,老人还上赶着给她们送呢!谁不想得到更多更细的照顾?”
“那,老人们的孩子不有意见?”
“有意见他们也不好吭声。来我们这里的老人,哪个不是迫不得已?跟院里闹毛了,他们自己照顾老人去?你以为现在的养老院那么好找?哪里不是人满为患。哎呀, 久你就懂了。”小徐说完,懒得再理我,打开手机找视频看去了。
看着桌上那堆散发着诱人果香的苹果香蕉龙眼,我的眼前闪过江大爷李大爷他们枣核似的枯槁的脸,嘴里涌上来的那些唾沫自动地滑回食道。
当然,后来,也就是久了习惯了以后, 我也跟着吃,虽然边吃边骂自己“同流合污”,狗屁圣母玛利亚,但还是吃得一点不比别人少。幸好这点负疚之心有地方消化, 比如,在老人生病时,扎针时轻点,喂药时温柔点,照顾时细心点。本来是为了减轻自己的愧疚感,没想到最后倒还落了个好名声,老人们特别喜欢我,总是乔姑娘长乔闺女短的,喊得特别亲切。我没想到会得到这样慈爱的回报,跟偷了人家的东西后,良心发现予以归还,却被当作雷锋般的好孩子看待,再次面对老人那些真诚的脸时,总觉心慌气短。
3
冬天最冷的时候来了,我的工作很忙, 老人们总是病,特别是那些特護楼的。我去了不到两个月,特护楼的老人就病死了三个,都不过七十来岁。想着我爸已经六十出头了,我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儿。
老人们小病小痛的,能在我们医务室的医务人员处理范围的,一般我们都不往医院送。起初,我以为是人老了后身体机能差了,容易生病,后来才知道不全是。
小徐是个大嘴巴,一向不怎么藏得住话,相处久了,知道我有点傻乎乎缺心眼, 更是不顾忌我了,忙着忙着就开始发牢骚: “特护房的那些大哥大姐们可别得罪我,累烦了老娘给他们告到院长那!”
“咋啦?”我一边配药一边纳闷,也不知护理员们哪惹着她了。人家老给我们医务室送水果,够讲同事间的感情了。
小徐撇着嘴说:“咋了?你以为这帮家伙良心大大的好哇?都是有父母的人,自己将来也会老,也不将心比心。”
见我不解,她白了我一眼,凑到我耳朵边说:“亏老人们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就没留心?他们也没跟你说?”
我越发纳闷了,难道老人们生病跟护理员有关系?
“前两天咱们院里不是停了几个小时的电嘛,恰巧308房靠窗的王大妈有点拉肚子, 杨姐帮她换尿不湿时,还没来得及垫上新的便又拉了一床。杨姐一生气,便用冷水帮她擦身子。她以为别人没看到呢,我刚好路过,全看在眼里。”
王大妈这两天重感冒,输液了也不见好转,我们正考虑着往医院送。这大冷的天, 用冷水给老人擦身子?她怎么自己不用冷水擦擦看!杨姐平时不爱说话,一副很实诚的样子,想不到会这么对待一个全身瘫痪的老人,她姥姥的!
“你看到了怎么不制止她呀?”我连小徐一并气上了。
“我怎么好说?吃人家的嘴软。再说了,这院里又不是她一个人这么干。老人们也不敢告状,怕看脸色。”
医务室的取暖器开得很大,整个屋子被照得黄晃晃的,仿佛收藏了一屋的阳光。可是我却打了个冷战,接着又打了喷嚏。我想我也感冒了。
我很希望杨姐和宋姐只是在心情不好时偶尔为之。每天十个小时不停歇地照料与自己无亲无故又病恹恹的老人,纵使拿着工钱,任谁都有不耐烦的时候吧?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想是这么想,但下次看到杨姐时,我还是有意避开,有种跟她打了招呼便是帮她用冷水为王大妈擦澡了的不舒服感。
幸好这年冷的时候不多,春节过后不久,天气就慢慢暖和起来。老人们仿佛从严寒中重新活过来的枯木,眼见又有新芽从眼底眉梢冒出来。
这期间,我“有幸”两次见识护理员照料老人时的真实状态。一次是宋姐帮302房的江大爷冲澡,时长两分钟;一次是杨姐帮305 房的刘奶奶擦身,擦完后来不及穿衣服,电话响了,她便将全身赤裸的患有老年痴呆的刘奶奶晾衣服似的晾在椅子上,去走廊上接电话,时长多久我不知道,我进去时老人已在开着暖气的房里打哆嗦。我将她抱上床捂好被子准备离开时,刘奶奶伸着树枝般的手拽着我不放,我回摸她的手,那是铁一样的冷。宋姐打完电话回来,看刘奶奶已在被子里熟睡过去,有点抱歉地对我笑笑,说了一句“谢谢”。我本来想骂娘来着,可看看她好像哭过的双眼,那些上蹿下跳的怒火便跟碰到灭火器似的,自动死寂了。
“大家都活得不容易,是吧,宋姐?”
说完这话我出了305,眼泪莫名其妙地掉了下来。我想我是看到了40年之后的自己,跟刘奶奶一样无助地坐在椅子上,等待被人抱进被子里取暖。这样的想象真让人伤心。
当然,就像一部悲情电视剧放久了也会插几条祥和美满的情节进去一样,暮光也有一派喜庆、全院上下洋溢着欢快和谐的时刻。省里的电视台要采访我们养老院了,时间定在重阳节。听说是省电台要搞一个关于养老的专题,暮光养老院是H城最大的民办养老院,自然成为采访的首选之地。
提前一个星期全院就忙开了。院长和主任亲自带队,将一到三楼所有的房子都检查了一遍,水管、电器、窗户、家具等历史遗留问题全部在这几天得到了妥善解决。老人们这两天伙食也比平时提高了一个档次, 该洗的洗,该晒的晒,护理员跟拿了奖金似的,个个脸上笑意深深,对老人跟对自己的父母似的耐心周到,看了让人感动。我来暮光快一年了,这是头一次经历这么隆重的时刻,这样的改头换面让我想起了家乡过年时的情景。
接下来是彩排。能走动能说话的老人全部被集中在活动室里,院长亲自示范,告诉老人们,当记者采访到他们时,他们该怎样讲才能更妥帖,院里有了荣誉,对大家都有好处。老人们有点茫然,但都很认真地听和学,像听话的孩子。院长很满意。
我们自然也要被集中开会。一次又一次。想不到的是,我居然被点名为优秀护士,在采访当天代表医务室的护士抛头露面,接受采访。院办的宣传员还专门为我量身定做了半页采访词,以答记者问,搞得我既激动又被动。
重阳节那天终于来了。院长还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些志愿者,每个老人身边都陪了一个,专门为老人喂饭,陪老人聊天拉家常。摄像,采访,秩序井然,气氛热烈。当然,结局也皆大欢喜。有必要说一下,当天的《晚间新闻》,我平生第一次在电视中看到自己:不算漂亮,但亲和力很强,普通话也标准,半页答记者问的采访词说得很流畅,一副白衣天使的模样。当然流畅了,我都背了两天三夜,张口就来,谎话说多了自然跟真的没什么区别。旁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脸上的笑跟用美图秀秀美过一样。
重阳节一过,一切又回到老样子。我口袋里一直攥着一张名片,就是采访我的那个男记者留给我的,他说他要就养老问题写一个长篇报道,到时希望能再次采访我。
如果,我将暮光的真实情况跟这个记者说了,我们院里的某些问题会不会得到院领导的重视?这些现状会不会得到彻底解决? 我被自己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激动得两宿没睡好。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全是重阳节前一个星期那样的祥和日子。这样的好日子不应该只有一个星期,醒来后我对自己说。
后来,那个记者果然又单独采访我了。我很实诚地将自己的亲身感受一股脑儿地告诉了这个记者。记者在听这些时脸上的表情很兴奋也很凝重。采访的过程很愉快,我差点爱上了这个看起来快四十岁的姓吴的记者。
几天后,关于暮光的报道登上了我们H 城的晚报头条。
再后来呢?再后来大家都知道了,就是我开头写的那样,我被暮光开除了。
4
辞了医院护工的活儿以后,我陆续接到过几个诊所和药店的招聘电话,问我有没有兴趣去面试。兴趣倒是有,但一听他们开出的工资,我所有的激情便歇了菜。一月三千出头的薪水,扣了保险,再除去伙食费、房租费,我存钱买房的愿望绝对遥遥无期。姑娘我不年轻了,没有惊人的美貌撞大款,也没有过人的才华遇知音,不赶紧想办法赚钱在这城市把窝盘下,再过两年我就得灰溜溜地卷铺盖回农村老家嫁人。
我的目标是做高级私人护理,通俗点说,是做家庭护士。这工作有两个好处,包吃包住,月薪丰厚。但是这工作不好找。现在有钱人是多,但有钱又病得无法出门需要请专人护理的人毕竟少。人才网上一直没这条件的人聘我,我只得把主意打到高级住宅区。
高档小区一般都不随便让外人进出, 我只好跟门卫大哥们搞关系,送他们一包中档烟,说明来意,求他们同意我把打印精美的求职广告贴在小区门口。有些门卫大哥死活不同意,但有两个例外,觉得我这种求职方式很有创意,对真正有需要的人说不定有用,也可能只是看我可怜,就答应了。这种求职方式到底是否有用,我心里也没底,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呗!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在出租屋里百无聊赖地看微信,考虑要不要搞个微店卖面膜。网上讲,某某在校女大学生刷朋友圈搞微店卖护肤品,现在月赚几十万呢,我又不傻,也舍得吃苦,人家月赚几十万,我赚一万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吧?越想越兴奋,正打算在网上查查代理哪个面膜好,有电话过来了。电话那头是个苍老的声音,先问我是不是乔微,又问我是不是在莱茵小区贴广告的人,得到我的肯定答复后,那人说,他也姓乔,“你叫我乔伯伯好了。这样,你明天上午到我们小区的门口等我,带上你的身份证和能代表你是护理专业的证件,我们谈一下。”他开门见山地说。
放下电话,我从沙发上跳了下来,嫌无法表达我的惊喜之情,又从地上跳到床上。太意外了!我还以为这样的牛皮癣一样的广告没人会信呢,想不到竟然真的有主顾找上门来!
第二天,我把本就长得人畜无害的自己打扮得更纯朴端庄,在指定的时间到达莱茵小区。莱茵小区是这几年才开发出来的新楼盘,位于H城的南边,离市中心不远,前有绕城河,后有风景秀丽的猴儿山,依山傍水,可谓风水宝地,当然,房价也不便宜, 据说快涨到两万一平方米了。我所有的存款连这里的半个阳台都买不到。
自称乔伯伯的老人已在小区门口等我了。这个看上去六十来岁但已头发全白的老人检查完我的证件后,看来对我还满意,把我领进小区的花园,找了个石桌坐下开谈。
“姑娘,我先说说我的情况。我家老伴半年前突发脑梗,目前瘫痪在床,一直是我在照顾着,但最近我感到有点力不从心,所以想请个专业护理师帮我照顾。你若觉得有能力胜任,一会儿就随我上去看看病人,若没有,我们就谈到这里。”老人很直接。
“嗯,我想问问,月薪多少?”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你只需负责我老伴的吃喝拉撒,帮助她尽早恢复,其余的事都不用你做,住我们家,除了年节,没有休息日,工资每月六千,做得好会再加。”
六千,在这行业不算高,但也不低了。我稍做考虑便答应试试。
“试用期一个月,五千。试用过后我们双方都满意的话,可以签劳动协议。”老人竖起五根手指头补充。
挺公平的。我点头成交。跟他上楼前, 我打了个电话给小徐,告诉她我的行踪。这年代,行事还是谨慎点好,虽然这老人看起来面目和善。
没想到老人对我这个有点多心的举措竟然很肯定:“乔姑娘想得周全,孤身在外, 应该慎重。”这反倒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乔家住五楼,还好这是电梯房,虽家有瘫痪病人,倒也不影响在太阳好的时间搬她下楼晒太阳。还没看到病人,我已下意识地进入工作角色。
乔伯伯引我进房以后没有顺手關门。这让我更觉踏实。他好像是在告诉我,姑娘, 发现有啥不对头的,你可以夺门而逃。我站在客厅里,环顾这个家的陈设。是三房两厅的构造,家具摆设不算豪华,但看得出,很讲究。我对这个即将成为我工作、生活的地方的初步印象很满意。
就在我打量房子的当儿,乔伯伯已把他的老伴用轮椅从卧房推出来了。
老妇人瘫在轮椅上,像个洗缩了水的布偶,消瘦,皱巴。看到我,她的眼皮抬了抬,努力想笑,但因为控制不好,微笑变成抽搐。医学常识告诉我,如果抢救得及时, 脑梗患者完全有可能在一个月内恢复到独自行走的地步,各种机能肯定回复不到发病前那么好,但生活自理完全是没有问题的。可见,乔家这位病人当时病情危重,又延误了最佳抢救时机。
“她现在只能含糊不清地说一点点简单词汇,完全要靠人贴身护理。如果你后悔, 现在还来得及。”乔伯伯轻拍老伴的肩膀对我说。
我突然想起了我那在乡下辛苦操劳的娘,她也是这么瘦小,皱巴。幸好我娘健康。老天保佑。
我愿意照顾她。我蹲下身去,拉着轮椅上那双枯枝般的手。
“谢……谢……”那双手的主人费力地说,有口水掉下来。
“你叫她李老师吧。我老伴退休前是H 大的教师,我也是。”乔伯伯俯下身,用手帮老伴抹掉垂在下巴上的口水。
有文化的人,我喜欢。我确定自己会留下来了。
5
同样是24小时贴身护理,照顾李老师还是比在医院做护工舒服得多。李老师基本属于全瘫类型,右半边毫无知觉,左半边稍好些,手和脚都可以轻微活动,但无法用力。我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帮她梳洗、喂药、按摩、读《H城晚报》和她家订的《读者》, 天气好的时候推她下楼呼吸新鲜空气,每月一次带她去医院定期检查。
“你要多给李老师读点诗歌散文什么的,她病前最大的爱好是读书写作,现在这些都不能做,心里不好受。”上班第一天, 乔伯伯指着他家书房里那一大架子书跟我说。
这个没问题。以前在学校读书时,我的诗歌朗诵可是在全校获过奖的。工作后没怎么看书了,现在倒是可以借此机会让自己贫乏的大脑充充电。
试用期一个月里,我和李老师相处愉快。她很少有一般病人的狂躁,虽然经常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对自己的状态很焦虑, 但她总是在努力消化自己的负面情绪。我可以想象,病前的李老师一定是个极温和安静的人。
只在一种情况下,她会控制不住。每周六的下午三点一过,如果家里的电话没响, 她整个人便陷入极度焦灼不安的情绪深潭中。
“现在德国柏林时间是早上8点左右, 您女儿可能睡过头了,还没起床。”我安慰她。
她望着我,嘴向一旁歪出去,那只能动的左手一会儿抬起一会儿放下,眼睛死死盯着放在客厅的高背茶几上的电话子母机。乔伯伯交待,电话机一定要放在她够不到的地方。
电话终于响了,李老师立时便神情舒展,仿佛那是世上最美的交响曲。我接通后,会把小巧的子机放在她的耳边。我听不太清电话那头说些什么,只听到李老师一直在嗯嗯嗯地回答,间或叫几声女儿的小名。“琳琳。”这是她说得最清楚的两个字。她每天都要叫上无数遍。
“李老师,您女儿都跟您说什么啦?” 挂断电话后,我跟还处于兴奋中的李老师聊天。
“琳琳……好。”她说。
“她当然好了,每周六都准时给您打电话。所以,您要早点康复呀,到时她回来看到健康如初的您,该有多高兴!”
“好……我好。”她在拼命点头,但我只看到她的头轻微的摇晃。
每到此时,我就想给我妈打电话。可我妈说,微微,长途话费贵,省着点,我好得很呢,不用担心!你看,娘和娘的觉悟还是有高低之分的。但我还是为我妈找借口, 比如,家乡还有我哥我妹陪着她,她对我的思念有地方寄托,不像病中的李老师,心理本来就比正常人脆弱,只琳琳一个独女,还远在海外,想見不得见,才会如此揪心地挂牵。
12月了,天越发冷起来,雾霾总是让整个天空变得十分阴沉。不敢再推李老师下楼散心,整天窝在房里,又怕她无聊,我便经常主动去电脑上搜索德国柏林的街景图片给李老师看,或者德国电影。我明白,反正跟德国有关的东西,都是能点燃李老师的快乐之灯。
乔伯伯跟我签了一年的合约。签合约的那天晚上,服侍李老师睡去后,乔伯伯把我叫到客厅,说要跟我说一件重要的事。
“小乔,琳琳其实已不存在。”陷在沙发上的乔伯伯目光穿透墙壁,进入到一个虚无的世界。他的声音忧伤得像在呻吟。
虽然已意识到什么,但我的心还是沉了又沉。每周六的电话中的女人自称是琳琳, 但那个来电号码我记得很清楚,是国内的。还有,他不让李老师独自接触到电话。这其中一定有问题。但我初来乍到,一直不敢问。
乔伯伯继续说:“两个多月前,琳琳准备第二次回来看她妈妈,在去机场的路上遇上车祸,人没了。我的头发就是在那几天内白完的。”
“那电话里的人是您找来假扮的?”
“是的,是我以前的一个学生。她跟我女儿年纪差不多大,声音也非常相似。琳琳走后,我专门找到了这个学生,告诉了她我女儿的一切情况,拜托她帮我这个忙。就算我老伴听出有点点异常也没关系,‘琳琳’ 可以解释为早上刚起床的缘故。这就是她为什么总是在德国时间的早上打来电话的原因。”
真是用心良苦。可是能瞒多久呢?
“能瞒多久是多久吧!到实在瞒不下去那天再说。”乔伯伯仿佛看穿我的担心。
我起身为他倒一杯热开水,望着这个满面愁苦的老人,心里刮起一阵秋风。唯一的女儿早早离去,白发人送黑发人,个中悲凉怕不是常人能懂。不知道他和李老师的晚年该怎么过。
“谢谢,”他说,“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希望你能配合我。”
我点头,心里很惭愧。其实这不单纯是善良的缘故,我主要是看中这份不低的薪水,它可以让我在这个城市中找到存在感。我需要这种存在感。
6
离中秋节还有半个月时,李老师便开始不停念叨。“让琳琳回来。”她说。她恢复得不错,说话比我刚来时流利许多,如果说那时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那么现在已经是幼儿园小班的小朋友了。当然,我这也是在表扬自己,我每天煞费苦心地用诗朗诵和唱歌的方式训练李老师说话,总算没有白费。
惊喜不仅仅是这些。在药物和理疗加按摩的三重作用下,她的右半边肢体已经有知觉,手脚会自主抬动,左手已经可以拿着电话子机自己接电话了。虽然还是离不开床和轮椅,但照此发展下去,脱离轮椅也不是没有可能。乔伯伯不止一次说:“小乔,等一年期满后,我得为你加工资。”这意味着,
合约满了后,他还会再聘用我。这比加工资更让我开心,我需要被认可。快一年了,被暮光开除的阴影仍像只死了多时的蟑螂,它残留在我心的角落里未清扫出去,久不久就还魂般跳出来恶心我一下。
惊喜过后,更深的忧虑随之而来。“让琳琳回来”这几个字让我和乔伯伯胆战心惊。我们从哪里找一个活生生的琳琳给她呢?声音可以模仿,身形和脸蛋模仿不来。金庸小说中的易容术,人们学着学着就学偏了,只学会了削骨揭皮的整容术,小说中那种面皮一戴,扮谁像谁的简便精准的易容法,我辈此生是无福见到了。
中秋节越来越近,我们只好让琳琳“出差”。“妈,对不起,公司临时安排我去美国的分公司出差,中秋节没法回来陪您过了,春节吧,春节我尽量回来。”“琳琳” 按照我们事先商量好的说辞打电话给李老师。
“哦,好吧,你忙……你的。”李老师只得失望地挂电话。但她握着电话舍不得撒手,好像琳琳就在电话机里头藏着,她多握一会,琳琳可能就不忍心藏下去了,会从里面跳出来跟她说“中秋节快乐”。
眼看她要去摁重拨键,我装作无意地把电话机从她手里抓过来,收进自己的口袋。“她……不要……我这个……残废娘了?” 李老师眼巴巴地盯着我的口袋问。
“怎么可能?我不是中秋节也没回家吗?每个做儿女的都心系父母,但有时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安慰她。这个中秋节我主动留下来陪他们,我的父母有兄长妹妹陪着,应该不差我一个。
“她以前,不这样。”李老师有点执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得装没听到, 转身帮她热牛奶。
“乔伯伯,要不我们跟她说实话吧?这样骗着也不是个办法,春节琳琳又回不来, 到时咋办?”趁李老师午睡,我溜到乔伯伯的书房,跟他建议。
乔伯伯在练书法。他没有午睡的习惯, 无论早中晚,一有空就练书法。“它可以让我忘记现在,也不用去担忧将来。”有一次我问他为何如此沉迷书法,他是这么回答我的。
“那就春节前跟她坦白吧。再过几个月,她应该会恢复得更好。身体好了,承受力也相对会好些吧!”
也只能这样了。我叹口气,帮乔伯伯磨墨。
“对了,小乔,还记得偶尔来家里跟我下棋的那个石伯伯吗?”
“记得呀!”石伯伯是他的老同学,来过几次,头两次还带了老伴过来。他的老伴是个退休中医,很和蔼,一来便帮李老师做推拿,边推边教我指法。我挺喜欢她的。
“我记得你快26岁了吧?也没见你有男朋友。”乔伯伯停下手中的笔,突然话锋一转。这跟石伯伯有什么关系?
见我微笑不语,乔伯伯继续说:“石伯伯有个儿子,三十出头了,开药店的。他们对你印象很好,有意撮合你们两个。”
原来如此。我有点好奇:“他们家条件应该不错啊,为何了儿子三十多岁了还没女朋友?”
“他家儿子我也见过几回,老实孩子来的,有点内向。听说以前也谈过一个,谈了几年,最后黄了。”
“我是农村人,又没有稳定工作,怕高攀不起。”我其实一直有点自卑。
“他们知道。都什么年代了,人品好就行。”
“乔伯伯,我如果有男朋友了,估计就不能全心全意幫你照顾李老师啦!你应该自私点的。”我笑。
“这是迟早的事。我们老两口总要面对老无所依的事实。我总不能因为李老师离不开你,便剥夺你找男朋友成家的权利啊!”
乔伯伯说这话时,是带着笑的,每条皱纹都像他笔下的书法,写满凝重和真诚。可我却觉出无限心酸。
还能说什么呢,我只得答应他。“如果相成功了,你别急着让我嫁出去就行,我还想再赚你一年钱呢!”我故作轻松地说。
“你这丫头!我又不是在赶你走。”乔伯伯哈哈地笑。
7
一个星期后,在乔伯伯和石伯伯的安排下,我和石陵在莱茵小区的花园见面。本来是要约着去石陵的药店看看的,如果相对眼了,就接着去吃中午饭,我想着李老师下午还要去医院做例行检查,便将约会地点改在小区的花园里。其实我还是留了点心眼的, 真若有缘,以后会有无数个日子吃午饭、吃晚饭,若彼此看不中,在自己的“家”门口,多少能给自己留点颜面,不至于灰溜溜地回来。
这天天气很好,阳光不大,微风,桂花香四处乱蹿。小区宽敞的花园里尽是遛狗遛娃的老人和妇女,一派祥和气氛。这样的日子真的很适合相亲。
石陵不帅,也不高。很普通的中年男, 唯一显得有点与众不同的是一头自然微卷的短发。以前听人说过,头发自然卷的人性情固执,感情专一。综合乔伯伯对他的介绍, 此说法好像也有一定道理。这么想着,我笑了起来。
“我爸我妈说你见人三分笑,是个温婉的姑娘,果真呢!”石陵说。
这么说,他对我印象不错?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既然彼此都不嫌弃,接下来, 我们便放下拘谨,绕着花园边走边聊,气氛融洽。
在绕第三遍的时候,蓦然听得一声惊叫,接着又是几声。等我们循声望去时,我惊骇地发现,我所在那栋楼五楼的阳台上趴着一个人。怎么那么像李老师?我的心一沉,来不及多想,扔下石陵赶紧往楼上跑。还未跑到楼道口,有重物坠地的声音伴着一阵集体的尖叫传进我的耳膜。脚下的水泥地仿佛也抖了一抖。
我的腿被人抽去筋骨般软得挪不动步, 但还是勉强自己连滚带爬地向声音发出点移动。石陵什么时候跟上来了,一把扶住我, 把我带向那个我不敢正视的现实。
李老师头朝下,姿势别扭地趴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像一个被遗弃的坏了的塑料人偶。我眼前一黑,扑倒在石陵的怀里。
8
李老师为什么突然自杀呢?
我和乔伯伯相对问过对方几回,彼此都给不出正确的答案。她知道琳琳不在了?没人告诉过她。她明白电话里的秘密了?“琳琳”一直在兢兢业业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平时电话都是我接通了后才给李老师的,她看不到来电显示;电话母机在高背茶几上,她够不着,子机一直在我口袋里。那就是她预感到了?不得而知。
李老师用已经恢复得不错的左手歪歪扭扭地写下两句遗言,一句是“我不想活了,
我的死跟任何人没关系”,另一句是“老乔,你要照顾好自己”。她没有留下她内心的蛛丝马迹,我们没法知道那里曾是天崩地裂,还是平静如水。
我说都是我不好,要是我不去相亲,盯紧李老师,她就不会死。乔伯伯说,都是他不好,要不是他沉浸在书法里,就不会听不到她醒来时的动静;当他听到楼下的惊叫声时,他还以为是谁在恶作剧,如果他反应快点,他还来得及冲到阳台抱住她……
我们就在这样的推测和自责中不停地痛哭,又不停地彼此安慰。
我没有理由再在乔家待下去了。
乔伯伯问我的打算,我说我也不知道。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脑子不时闪出一件不太现实的事:开一个与暮光不一样的养老院,让许多和乔伯伯李老师这样的老年失独人士安然地过完自己的老年。这样的梦是从哪时开始做的呢?可能在暮光时就有了,但那时只是内心的一点点小火苗,真正让我燃起梦想的,是在听到乔伯伯说的那句“我们老两口总要面对老无所依的事实”后。可我没这个实力。
石陵这几天一直在帮我们操办李老师的后事,跟个孝子似的。他还说一切可能都是天意,让我放下负疚感,休息好了就去药店帮他的忙。他的意思很明显,有意跟我交往下去。
“石陵人不错,跟着他,你不会过苦日子的。”乔伯伯也看出了石陵的心思。“那你呢?”
“我?过一天算一天吧!等我不能照顾自己那天时,我就自己去养老院。”
“可是现今有部分私人养老院的现状令人担忧。”我曾经在一次闲聊中跟他提过我在暮光养老院的所见所闻,那时我还大言不惭地畅想未来,说,要是将来我有这个能力,我一定要办一家真正善待老人,让老人老有所依的养老院。他当r时还为我这个想法竖过大拇指, 说,这世上,有像我这样想法的人一定不少。孤寡老人的未来还是很有希望的。
乔伯伯叹了口气,然后安慰我说:“这世界无论哪个角落都有阴影,但落在阳光下风景的还是占大多数。你担心私人的养老院管理方面参差不齐,我就去公办的,总有地方可去嘛!”
说到这里,他突然眼睛一亮,一巴掌拍向我的肩膀。我被拍得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我们自己开个养老院怎么样?”乔伯伯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得老脸潮红,“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想自己开一家养老院?”
“我是说过,可是,目前,我的实力不允许……”我的脸有些发烧。
乔伯伯背着双手在我面前走来去,晃得我快眼花时,终于在我面前站定:“可行, 我看可行!我在郊区有幢祖屋,加院子,地基约二百来平方米,推倒重建个三五层不是问题。”
哦,地皮是有了。“但是,我所有的积蓄不到八万块。”我先是兴奋,想到自己卡里的那點钱,心又灰下来。
“我有啊!琳琳车祸过世后,得到肇事方一笔赔偿款,我那洋女婿寄了一半给我们。加上我和老伴这么多年的积蓄,开个小型的养老院应该没问题。钱放在银行也没什么用途,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再说了,我了解过,私人开养老院,政府会有扶持政策。”说到这里,乔伯伯热切地望着我,已有些浑浊的眸子里眼里闪出的光亮如星辰。
依我对乔伯伯人品的了解,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巨大的惊喜和感动把我震蒙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表达我对这个老人的敬重。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捉,捉了一手的泪。
“傻姑娘,哭什么啊!我可不单是为你圆梦,我主要还是为我以后着想。”乔伯伯摸摸我的头顶,呵呵地乐,“我负责投资, 你负责经营,我们各占一半的股权。就这么说定了,养老院一开业,我就住进去——我的晚年养老院得全权负责。”
“那是当然了!”我擤着鼻涕说,“养老院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不落的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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